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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再见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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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修……

暮青穴道受制,口不能言,只能定定地望着元修,任昔日挚友的名字从喉头滚过又咽下,割得五脏六腑都疼。

元修看着暮青那被血糊住的眉眼和那清冷如霜的目光,一时失了神。这夜这风,让他想起了在上俞村中初见她的情景,那眉眼被血糊住、口口声声说着孤僻的少年……

“你还是当年模样。”元修走到暮青面前,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就像当年那喜欢拍爱将肩膀的大将军。

可他终究已不再是西北军的大将军,而是北燕帝。

暮青觉出身子骨儿一松,知道穴道已解,一声不吭地从袖中弹出把解剖刀来,抬手就朝元修刺去!

侍卫们大惊,正要出手,元修已经制住了暮青。

仿佛早就料到暮青会上来就动手,在她抬手的一瞬,元修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怕伤着她,他的力道很轻,暮青却觉得经脉中似有内力在游走,浑身麻软无力,只能任由元修将她拥入了怀中。

甲胄冷寒,男子怀里的温度却烫得灼人,他笑了起来,一股烈阳般的气味侵入她的鼻间,连声音都是初次离她这么近,“你这脾气也还是老样子。”

元修声音带笑,听不出苦涩意味,他是真的很开怀。

侍卫们戒备着山林四周,听见笑声无不侧目。陛下心性深沉,不苟言笑,纵然是笑,笑意也从不达眼底,他们侍驾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开怀的样子。

暮青紧锁眉头,极力压抑着情绪,她已能开口,却还是不发一言。

元修放开暮青,望着她眸底涌动的情绪,眉宇间的不忍之色稍显即灭,抬手拍了下她的肩,将她的穴道重新封上了。

“你我稍后再叙旧,有客人到了。”元修说话间瞥了眼月落的方向。

侍卫们大惊,刚抽刀转身,元修就朝那方向凭空挥出一拳,拳风如雷,刮得老树繁枝飒飒一摇!

枝断叶落,树上却没有人。

树上无人,林子里却传来一阵桀桀怪笑,笑声似近似远,若实若虚,苍哑枯老,不似人声。

侍卫们急忙护驾,将元修和暮青围在中间,仰头望向山林上空。

山林上空星光细碎,苍老之音从四面,他会从余女镇登岸,到周山岛换海船回北燕。

元修能想到的事,阿欢定然也能想到,她担心的是,这条路线不是元修临时决定的,而是早就安排好了,不然,他也不会从乔装虎贲军入镇劫人到乔装成盐运校尉下江行船,一路上如此顺利。盐船不同于民船,不会独艘行船,一趟差事少说要十余艘乃至二三十艘的船队一同出发,这说明不止她此刻身处之船,而是周围的整个船队上都是元修的人。要想在敌国做成此事,没有内应是绝不可能的,大哥不可能掌握了朝中和地方上所有废帝党羽的名单,其中必有漏网之鱼,而那些漏网之鱼和沈问玉等人显然不是一路的,不然他们不可能对元修筹划此事毫不知情。

元修筹谋此事多年,一朝冒险前来大图,谋的真的只是她一人?

元修对她的执念已成心魔,他此行自然是要带她回北燕,但他毕竟已称帝多年,心性早非当年,目光亦不只在边关战事,此行另有远大图谋才符合那个铁血北燕帝的手腕——她怀疑余女镇上早已混入了北燕刺客,而她既是元修此行的目标,也是他手中的诱饵。元修很可能不单单想带她回北燕,还想以她为饵诱使阿欢前来,取他性命。

暮青认为,这不算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元修,而是基于他北燕帝的身份和近年来两国博弈的事实作出的合理推测。这些年来,论政局上的眼光谋略,她也早非当年之人。

江上灯月交辉,笙歌悠悠,暮青坐在黑暗中,眸光在氤氲的水雾中清寒如霜。过了会儿,她在水中宽了衣袍,麻利地将擦了擦身,洗去一身的血腥气后,捞起衣裙搭在了浴桶边上。裙子入手柔软凉滑,是上好的丝罗料子,暮青懒得看是何样式,在水里把束胸带一解,摸来肚兜就套在了身上。

她不知道的是,这舱室简陋,中间安了块隔板,把一间底舱分成了两间,隔壁未点灯烛,但是有人。

元修躺在床板上,以臂为枕,望着那块隔板。

隔板甚薄,几条板缝儿拼出了一幅佳人出水图。

暮青虽然吹灭了灯烛,但江上的月色灯火仍将屋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胭脂色。她面朝西窗立在水中,青丝如锻,玉骨冰肌,宛若嵯峨神山之女,初入人间,月下出水。她穿起肚兜,将青丝一撩,水汽激荡,如烟泼散,秀颈纤腰乍然一现!这一现,万千青丝如墨泼去,墨下纤腰笼着水影,玉肌背着江月。那墨色一泼的凌厉,同那如月似水的娇柔,交织成这世间最惊心动魄的风景,刺入眼帘,落在心头,便成了这一生难忘的记忆。

元修枕臂卧在榻上,目光深邃如渊,黑暗之中,身形如一道横卧于海上的孤山。

暮青提来亵裤看了看,裤腿颇长,大约及膝,水中穿不得,她只好踩住坐凳,打算迈出浴桶。

这一踩,身子猛然抬高,水汽荡开,春光将露的刹那,忽闻一声低哑的咳音传来。

元修咳了一声,闭着眼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响。

暮青寻声望去,听见隔板那边传来吱呀声,心头顿时一怒,捞起裙子往腰身上一系,踩住小凳就跃了出去。

怪她疏忽了,醒来时只顾着寻思身在何处,竟没留意隔板那边还有个房间。

暮青退到木板床和隔板间的角落处,确定此处无光,亦无缝隙,这才动手穿衣。

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隔壁,偶尔可闻几阵裙带扫动的风声,不必眼观,都能猜到穿衣之人此刻的怒意。

元修闭着眼笑了笑,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她此刻拿罗裙撒气的模样和那蹙眉抿唇的恼怒神态。恼他也好,恨他也罢,总是因他而生的情绪,好过不言不语,形同陌路。

片刻后,窸窣声停了,两间舱室里都静了下来。

元修知道暮青还在原地恼着,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她:“阿青,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隔壁没有答音,他也似乎不期待什么回答,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这些年,每当想起在西北的日子,总觉得是几辈子以前的事儿了。每回听见你执政之事,我都在想,你志在平冤,我志在戍边,怎么就都走到这一步了?”

他面壁而卧,屋里无光,面前只有灰暗的墙壁,就像寻不见出口的人生。

“这些年,你可曾后悔过?”他问,以为以她的倔脾气,这一路会与他沉默对抗到底,却没想到她竟开了口。

“无悔。”暮青背对着隔板赤足而立,毫不迟疑,语气平静。

经年不见,料到她会见面伤人,果不其然。

元修嘲讽道:“他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

“那我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暮青反问。

“嘶!”元修被这话气得心肝儿肺都疼,干脆翻身坐起,对着隔板那边没好气地道,“多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气人!”

“多年不见,你执念还是这么重。”那边人的语气淡淡的,记忆中的清冷嗓音,听起来似乎已经不恼了。随即,脚步声传来,墙缝儿里拼出一道倩影,人绕到浴桶后,弯腰在水里捞起了东西。

她此前和衣入水,贴身的衣物都在水里,依她的性子,自然想要自己处置,而不是交给侍卫收走。

她背对着隔板,用身子挡着浴桶,显然不想让他看见她贴身的衣物。可这么一挡,她在江月之辉里,一袭罗裙如烟胜云,倒衬出几分江南女子的清瘦婉柔来。她挽着裙袖,皓腕凝着霜雪似的,一举一动都叫人移不开眼。

元修的目光暗沉了几分,定定地望着那背影道:“你跟了他这么多年,又是平叛,又是执政,可曾过过一天你想过的日子?阿青,你说我执念深,你对他的执念又何尝不深?”

“我对他没有执念,只是他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如此而已。有件事,你理解错了,我从来不是跟着他,我的观念里没有出嫁从夫,只有彼此忠诚,患难与共,不欺不弃,尊重平等。这些年,我虽为他奔波劳苦,他却也成就了更好的我,这就是我想要的婚姻,彼此守护,彼此成就,互为优质伴侣。”暮青边说边在水里捞着衣物,她其实并不是在捞衣物,而是在身体的遮挡下把一样东西按进了水里——一双靴子。

那是她换下来的靴子,一双白色的云头锦靴,这是洛都权贵子弟流行穿的靴样,只是她的这双靴子底儿比寻常靴子厚些。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她穿上之后显得更为高挑,还因为靴底与云头的夹缝中藏有暗器,那是一把梭子刀。

刀长而薄,出刀的机关在靴子内侧,若不拔出,可做暗器使,马背上刺敌腹、割绳索,都颇为好用。若将其拔出,则刚好有一掌长,形态贴着掌心,当短刀用也颇为顺手。

这是她执政鄂族四州后,月杀命人为她量身锻打的暗器,专门陪她练过,防的就是极端状况,没想到真有用到的一天。

而这,才是她今夜沐浴的原因——机关一触,梭刀即出,很难不发出声响,除非在水里取刀。

暮青将靴子按在水中,摸到暗扣,向内一推!梭刀嗖地刺出云头,无声无息。她捏住刀尖儿将刀抽出,归入掌下,随后把外袍捞出铺在地上,又起身去捞其他衣物。

元修看着暮青有条不紊的举止,沉浸在她的一番话里。这些所谓的观念,除了她,他从未听任何一个女子说过,她总能语出惊人,以前就常说些让人费解的话,现在还如当年一样。

他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就给不了你想要的婚姻?我曾说过,你若嫁我,我也可以此生不纳妾,我做到了,哪怕你已嫁作他人。”

“原来你知道我已经嫁人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暮青将靴子翻了个个儿,摸到了靴底。

“那你的大婚之礼呢?”元修忽然下了床,大步朝隔板走了过来。

暮青身子一绷,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在意这句话。

元修走到隔板前,看着暮青那死不回头的背影,问:“就凭那军前一句立后之言,凭那南渡途中一封仓促的诏书,你就算是与他成婚了?就在那辆马车里?”

此事是他此生至痛,这些年来,他甚至不能想起。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郑当归如今已在御医院中奉职,元修从他口中应该得知了当年之事,但他无从得知她梦魇之事,自然也就不知道阿欢与她匆匆成婚的真正原因。

这是私事,她无需解释,只是用刀尖儿在靴底一刀一刀地划着。从背影看去,似是在拿衣物撒气,看似浑不在乎,实则还是在乎。

元修生生被气笑了,眼底涌动着的不知是痛还是疼惜,“你说的对,你的事,我一向不知道。从我与他定下君臣之约那日起,你我就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你何时与人义结金兰,何时与人拜堂成亲,何时又有鄂族血脉了,我都不知道。你我生死之交,你的事,我却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有的时候我也怀疑,对于你,我究竟知道什么?”

“你知道那条密道!”暮青忽然撂下靴子,转身面对元修,隔着隔板,眸中的那团火都仿佛能将人烧成灰烬,“正因为你我是生死之交,我才带你走那条密道!而你用那条密道干了些什么?我与谁义结金兰,与谁拜堂成亲,是谁的后人,有哪族的血脉,那都是我的私事。我不说,不代表疏远你,而是我需要隐私,我需要尊重!我的隐私我有权利不说,但那条密道是阿欢的心血,我没有权利说!但我说了,因为你我是生死之交!结果呢?无数义士葬身密道,无名无碑,我的朋友重伤被俘,遭囚数年!元修,那些人命不是葬你手上的,而是葬在我手上的,你知道吗?!”

暮青一拳砸在隔板上,尘屑横飞,光影破碎,她忽然转身弯腰,从浴桶中把所有的衣物都捞了出来,团成一团,抱到外袍上,将袍子包起,打上个死结,拎着包袱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奋力将包袱砸进了江中!

噗通一声,声音被画舫里的歌舞声所掩盖,连水花都被船影所覆。

侍卫们看出扔进江中的是只包袱,但未闻旨意,谁也不敢挪动——神仙吵架,凡人还是装死为妙。

船舱内一片死寂,元修始终没有谕示,那包袱渐渐地沉入了江中。

过了许久,元修默不作声地出了屋。

少顷,暮青的房门被打开,侍卫将浴桶抬了出去,清理了地板上的水渍,重新点上了灯烛。

元修负手进了屋,暮青面窗而立,青丝未束,云袖霞裾乘风而起,江上仿佛生了薄雾,而人宛若在水中央。

元修有些失神,这身罗裙是下江之前,他在钦州义水城的成衣铺子里亲手挑的。当时城中大索,此举颇为冒险,可他还是冒了险,只因想一睹她身着红妆的风采。

说来讽刺,相识多年,这竟是他头一回见她换下将袍。

元修走到桌旁坐下,压着眉峰沉默了许久,冷不丁地问道:“你说我外祖之死有疑,此话可有依据?”

这话问得突然,仿佛刚才的争执没有发生。

暮青回过头来,那天在洛都,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她,莫非元修就藏在北燕使节团中?

但转念一想,人都见到了,再究问这些又有何用?

于是她道:“我猜的。华老将军活着对阿欢更为有利,他没有理由杀人。”

当时,她在堤下为老熊的亲兵缝尸,没有亲眼看到事发的经过,也许阿欢知道,但当时渡江在即,形势迫在眉睫,她身心俱疲,只想带那五万儿郎回乡,没心情问此事。后来,阿欢亲政,她提点刑狱,朝中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这事也就被忘到了脑后。

那天宫宴上,她提起此事是为了试探北燕使臣们的反应,查探那道可疑目光的来源,没想到元修会当面问她。

元修道:“那也有可能是死于流箭,为何你会觉得不是?”

暮青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只是觉得可疑。我当时在江边,分明听见岸上杀声停了,这说明三千禁军已败,那么流箭是从何而来?”

三千禁军死于神甲军之手,而神甲军出手向来不留全尸,就算有个别漏网之人奋起补箭,当时禁军已败,箭雨已歇,侍卫们理应有能力抵挡零星的箭矢,那箭怎么就成了流箭射中了华老将军,还将人一箭射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