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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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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捉鬼祸福难料,齐王是想让那鬼怪成为她的替罪羊,这样,她就算杀了张禹,皇帝也不会怪罪她,只当张禹是因公殉职了,真是既恶毒又绝妙的一箭双雕之计,不过老皇帝高高在上,被蒙在鼓里情有可原,不过能不能瞒过太子越广郁还须两说。

正午稍挪后,太阳光毒人的时候,嘴里有些发干。捉鬼是在晚上,江柳意和张禹都不急,身后像尾巴似得拖了十数个官兵,百姓们见了都是远远的避让,这些官兵都是齐王挑得人,要张禹说“捉鬼”这种小事,那用得了十数个官兵,他一个人提着大刀,趁夜就能将那“鬼魂”劈碎了。

路过穗莞轩,黄敏先一步进去,江柳意看似随意,提议去品杯茶祛祛无聊,张禹赞同,张禹让官兵们都等在茶馆外,他本来也不喜欢一大群人跟着。

进到穗莞轩里,桌椅板凳通通躺在地上。小二哥跑过来向江柳意和张禹解释:“两位官爷不好意思,昨个儿有几个人在茶馆里斗殴,伤了好多人,损毁了不少东西,我们现在正在收拾换新,暂时不迎客,望海涵。”

“不防事的,”江柳意对张禹道,“义父生前就惦念穗莞轩的茶,说换了别的地方都不知味,乱就乱点,找个僻静点的角落,咱们坐着慢慢品茶如何。”

张禹是豪爽的性子,江柳意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他没有意见,小二哥找了个好位置,扶起桌椅,用衣服擦完椅面后,用手巾擦拭桌面。

张禹环顾了一遍狼藉一片的茶馆,好奇的问道:“小二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场怎么这么惨烈。”

小二擦桌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在仔细回想昨天发生的事。

“说来也怪,昨日茶馆里起初还挺热闹,不知从哪里窜出十几个穿着统一,一身黑衣的男子,在茶馆里飞身腾挪,手中的长剑也不知收敛,踢飞砍碎好多桌椅,好几次殃及茶馆里来不及跑的客人,只为了追杀那两名柔弱的女子,不过其中一位黑衣女子看起来柔弱,拼杀起来可比那些男人凶悍许多,我当时就躲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底下。”小二哥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两位客官可别见笑,小的不会武功,才躲在桌子底下的,不是怕了,真不是。”

江柳意笑道:“懂得,懂得,小二哥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张禹余兴未尽:“你继续讲下去,后来怎么样了。”

“我看那黑衣女子并不恋战,像是极力护住身后那个粉衣女子,混战中,原本戴在粉衣女子头上的斗笠掉落,那一张脸,”小二哥惊叹道,“那女子未施粉黛,眉心的一点红如梅花映雪般绝妙,拿我们茶馆里说书先生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倾国倾城。后来那黑衣女子还受了伤,官兵赶到后,那些歹人总算是散了。小的本想去查问姑娘的伤情,后来连那两个姑娘也不见了。”

黄敏从茶馆内室出来,拍了一下江柳意的肩。

张禹问:“黄管家刚才去哪了,看不到你,还以为你回府去了。”

黄敏尴尬的笑笑,说谎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自然:“我刚才是内急,找茅房去了。”

张禹“哦”了一声,小二哥端着茶过来:“茶奴将茶煮好了,客官们慢用。”

张禹拿起茶杯细品,好半天也品不出个所以然来,黄敏惊讶,他放的蒙汗药无色无味,是从异邦人手里花高价得来的,寻常人沾一点都会被迷得七荤八素,看那汉子喝了一杯又一杯,怎么不起作用,难道是那汉子的身体异于常人,还是异邦人的药有假,他开始怀疑,黄敏马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往嘴里猛灌,喝到见底时他蓦地僵住,茶杯在他手中滑落,直愣愣的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张禹急着来唤醒黄敏,两眼一白,也倒在黄敏的怀里。

江柳意摇摇头:“过来吧,我知道你并不是这家的店小二。”

背着身在一边扶桌子的小二哥听到江柳意的话停顿了一下,从江柳意看到他那双长着老茧的手和习惯性握刀的动作时,他就已经漏了馅了。

“江大人真是好眼力,齐王怕大人杀张禹时出现意外,所以特命属下在一旁协助。”他背着身,江柳意看不到他的表情。

江柳意才不管他是谁派来的人,她现在只想知道,店里原来的小二和掌柜去哪里了:“你刚才的那翻精彩的说辞,是店里的小二教给你的吧!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杀了。”

“你居然把他们杀了。”江柳意的心上仿佛被热油浇过,“你怎么敢把他们杀了。”

“杀张禹的计划不容有失,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将来也查不到齐王和江大人的头上。”杀几个人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他认为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好,很好,”江柳意拍了一下桌面,手心顿时红肿了起来,“本大人不需要你的协助,你再执意跟来,可不要后悔。”

他冷笑了一声:“属下恕难从命。”

是夜,街上那样的宁静,江柳意命人把黄敏送回了府,此刻那些官兵正扛着昏迷不醒的张禹,跟在江柳意后面,往闹鬼的李府走去。从穗莞轩出来,虽然察觉不到,但江柳意知道,那人正暗中跟着他们。

李府大门口,那两个灯笼高高的亮起,江柳意来时也粗略的打听过,附近没搬走的人都说,李府门口的灯火每到夜晚便会自己亮起,甚为诡异。

江柳意只手推开李府的大门,透过官兵的火把,江柳意看到的是屋边半人高的杂草,李府很大,随便走进一间屋子都是空荡荡的,像是被人劫掠过,所有能搬走的物件一样都没留下,过去了三个月,屋里的蜘蛛网开始凝结,百姓口中的“鬼魂”却没有现身。这样也好,她今天并不是来捉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命人把张禹平放到地上,让其他人都候在门外。

江柳意掏出匕首,手都在抖,她抖并不是因为她怕了,她是在犹豫,是在不忍,她这一刀下去,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在她手里终结了,她从此背上了一条人命,背上了一身的债,她感觉到那颗心在痛,脑海里有一大堆声音在流动。

“意儿,做人做事都要心存善念。”她母亲说。

“老爷,您居然用自己做诱饵来引凶手上钩……”黄敏说。

果然,在最后关头,她还是选择了放弃,江柳意苦笑着,扔掉了手中的匕首,至于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她一力承担。

“让属下来帮大人一把!”房梁上突然跃下一道黑影。她震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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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有说不尽的辛酸,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鲜血顺着刀锋流的畅快,江柳意赤手接住了从房梁上刺下的剑,那人没有蒙面,也不需要蒙面,正是穗莞轩里的假小二,真杀手。

他见到江柳意为了救张禹,竟用血肉之躯接他的白刃,心中顿感不妙,齐王交代他的任务是务必杀死张禹,不容有失,他加大了力气,锋刃在江柳意的手里像泥鳅一样往下滑动,往张禹心脏处逼近,江柳意手上的伤口越来越深,快要见到白骨,她想起父亲教她的心法,调动气海,汇全身的力气到掌上,一掌击在杀手胸口。

凶手也是大意,不曾想到一个文官竟会有几分内力,捂着受了伤的胸口退了几步,大口的喘气。

江柳意高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外面守着的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屋来与杀手搏斗,杀手虽然受了伤,还是凶狠异常,只见他长剑劈杀,好几个官兵被他一剑毙命,江柳意的手血流不止,脸色苍白,她拿起已死的官兵手中的刀,咬着牙冲过去,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那刀贯穿了杀手的前胸和后背,江柳意看着杀手,吃力的说道:“我说过,你跟来,会后悔的。”

最后几个官兵也倒下了,那凶手的眼睛像是能瞪出血来,他张着嘴巴吐出几个不清不楚的字,便睁着眼一命呜呼了。

江柳意的眼前,那门窗梁柱都是飘飘忽忽,站立已是十分困难。一个白色的虚影从她眼前闪过,她体力不支,顺势倒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丫头,丫头你醒一醒。”朦胧间,耳边聒噪的声音响起。黄敏看到江柳意醒来,喜不自胜。

江柳意惊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盖上了自己的被子,可她脑海里的记忆明明只停留在李府,停留在那一晚的肃杀当中。

黄敏见江柳意呆望着帐幔道:“我看你一夜未归,一大早带着刑部的差役来李府寻你,只见李府门口齐崭崭的躺着一排人,远远看去像是一排死尸,吓得我七魄丢了三魄,还好,还好,我发现你时,你还有气,说来也真是惨,十数个官兵无一人存活,只有你和张禹活了下来,也是万幸,说到那个张禹,他为什么没死啊。”

江柳意道:“是我救得他。”

跟江柳意相处了那么久,黄敏多少清楚她的性子,她还是下不了狠手杀张禹。

“死得人里是不是还有个黑衣人,”江柳意问。

“是的,”黄敏也觉着奇怪,正打算反问她。

“那人是齐王派来杀张禹的,被我杀了,”江柳意算是替穗莞轩里枉死的小二哥和掌柜报了仇,“就把黑衣人的尸体带道大殿上向皇帝复命,了了这次捉鬼的差事。”

江柳意看黄敏欲言又止,道:“就算张禹没有死,我也不会让凤儿入宫受苦的,我会去一趟太子宫。”

江柳意换上了黑色的斗篷,与这黑夜相得益彰,白天她早派人禀报过,侍卫们都撤干净了,此时的太子宫她长驱直入便可,江柳意第一次来太子宫,夜色花香的凝聚处,一盏孤灯给她引路,她已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只要她不做这官,凤儿就不是官员的眷属,也就失去了做秀女的资格,只要她承认她是女儿身,她就失去了做官的资格,犯下了欺君之罪,她这次必死无疑,她迟到了十多年,终于可以去天上和爹娘一家团聚了。

“罪臣江柳意拜见太子殿下。”

“你有什么罪。”越广郁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找回,飘落在她的身上,江柳意抬头凝视他,她不止一次从他的眼睛里寻找过残存的温度,而他的眼神就像寒冬里的寒星,深邃冰凉。

江柳意将头上那唯一一根束发的白玉簪拔了下来,满头的青丝倾泻直下,如潺潺的细泉,自她的肩头分流成两股,一股半掩着她失血过多苍白的脸,和稍微沾上了一点雪花的颜色正含苞待放的朱唇,淡得自然淡得刚好。

越广郁没有说话,光从他的表情,江柳意从来分辨不了他的喜怒。

估计连江柳意自己也不敢相信,越广郁在大殿上第一眼见她,就已经认出了她。只是当时的江柳意以为自己是一粒尘埃,不配拥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目光。

越广郁扫了一眼江柳意,看见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就像那天她在大殿之上誓死推官的模样,坚定,决然。正因为他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他才能勉强看穿这个外表看上去并不刚强的女子,为什么会拥有一颗玲珑剔透坚强的心。

江柳意的来意,他早就从黄府眼线提供的线报里猜出。纵使她惊才绝艳,她也只是一个女人,容易被感情左右,甘愿死,也要保护黄家周全,她没有像男人一样对权利的野心,她就很难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是时候该放弃了。

越广郁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盯着锦幔上繁复的纹路:“你可以回去了。”

“你不帮我,那我只能自己帮自己了,”江柳意起身,唇边挂着笑,似门外枝头上的月光,淡淡的,坚定的,哀伤的,她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找准心脏的位置,痛意在匕首刺进血脉后传遍全身。

越广郁抱住江柳意快速倒下的身体,鲜血打湿了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江柳意湿了眼眶:“罪女以死谢罪,万望太子殿下能垂怜,不要祸及黄家一门。”

越广郁呼吸紊乱,怒气锁在紧皱的眉头之后:“若你敢在本宫面前死去,本宫要整个黄家给你陪葬。”

“太子殿下,求求你不要祸及黄家……”江柳意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在剧烈的起伏,她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在求他。

越广郁抱起她:“本宫命令你不准睡。”

太子寝宫的床上,江柳意的脸上被覆上了一层轻纱,太医们在屏风后面商讨救治的对策,越广郁坐在床边,看着满身是血的江柳意,没来由的生气,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风不疾不徐,漫过这天下庄高台两侧猎猎的锦绣旌旗,千年玄铁所铸造的狭窄囚笼,似深深长在高台左侧的顽石之中,其后是宏伟奢靡的天下庄聚义楼。面朝高台之下如杂草般横生的人群,一眼无法望穿。

高台上的男子,红衣加身,腰间青鸾火凤宝剑光芒异放,他手执绢帛,桩桩件件尽诉这武林四海同贺之事。大魔头江渐离为祸以来,青衣派绝尘师太,武当派裘万山掌门,少林寺无为无常法师与十八铜身金刚,玄机派上官掌门,昆仑派苏玉代掌门,泰和派风机子满门皆毁于魔头之手,如今各门各派,死于魔头之手的无辜之人在九泉之下终可瞑目了。大魔头伏法于红山之巅,当即被毁尸万段,故无法与武林同道共襄这斩魔盛会。我刘影天担任这天下会盟主以来,深受各路英雄拥护爱戴,刘某不才,捕魔头之妻女,与天下各路英豪一道,以证武林纲纪伦常。

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被两个白衣男子拖行着,赤裸着双脚在石阶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带。小女孩戴着沉重的镣铐,跌跌撞撞的尾随其后,稍一停顿便会招致身后的男子以冷鞭一顿毒打,几个男子将女人和孩子带到高台之上,让她们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在中央。

刘影天缓缓地走到女人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女人抬眸,眼中的血丝映红了他的眼:“师兄,青鸾是第一次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错,孩子是无辜的。”

刘影天蹲下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唇边挂着他一贯的微笑:“师妹,当年你毅然决然的离开我,又是否想过会有今天,师父赐给你的青鸾宝剑我收回了,如今你又有什么脸面来求我放过你与江渐离一起生的孽种。”

“刘影天,”女人突兀的大笑起来,干涸开裂的双唇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听你这番话,我才知道,当年我与渐离一起离开是多么正确的选择,真是可惜了你这张君子如玉的好皮囊,谁又知道你这张好皮囊下藏着的,是如此肮脏不堪的心,我真是不该求你。”

刘影天冷冷一笑,附在女人的耳边低语:“肮脏不堪又怎么样,如今的武林以我为尊,就算我告诉你,各大门派里有一半人都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这台下几千人会相信你一个妖女所言吗?”

女人残破的手拉紧身边女孩稚嫩的手腕,鲜血淋漓的指甲陷进自己的皮肉里,一字一句,如寒冬的冰凌,尖锐决绝:“柳意,记住这个恶人的脸,来世就算粉身碎骨,都要报此血海深仇。”

小女孩咬紧牙关,点点头,身上被鞭子抽打过的累累伤痕,还在源源不断的传来痛苦,她单薄的衣衫与鲜血黏连在一起,丝丝入骨的寒风剜着她的伤口,她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瑟瑟发抖,她毕竟才八岁,还太小。

刘影天站起来,眼中的鄙夷触目可见,“师妹,不必这么着急的交代后事,我不会杀她的,看到了吗,”刘影天指着左侧那座寒风中狭窄却无比坚固的囚笼,“我会把她像狗一样关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永远毫无尊严,万般痛苦的活下去,我要让她为你们犯下的错误赎罪,如果侥幸有一天她病死了,那么你们都应该替她高兴才是。”

“狗贼,”女人目呲欲裂,眼神像数万支箭雨要将刘影天顷刻间万箭穿心。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台下几千人,喊声如恶虎咆哮般震天彻地。

女人闭上眼,泪水流进心里,灼得她痛不欲生:“孩子,娘亲对不住你。”

女人被绑在高台的正法柱上,那里曾沾过许多人的血,一男子解开了女孩身上的镣铐,一脚把她踹进了囚笼,女孩不肯罢休,用身体疯狂的撞击着囚笼门,手上身上全是淤肿和伤痕,可囚笼门还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她拼死也出不去,她救不了她的母亲,她只能哭,撕心裂肺的哭,就连这哭声,也被淹没在台下几千人的呐喊声中。

正法柱上,女人的样子很平静,就像春日里,踏着晨光,她们一家人在田间地头,孩子的父亲耕种,她织布,而他们的孩子伏在房前的嫩草地上念书,那种平和,那种温暖,就算在记忆中也很少能感觉到了。

刘影天再次走到女人身前:“此妖女执以鞭刑,就算被打得肚烂肠流,也不足以告慰各大门派在天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