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想,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贝思南用备用钥匙打开陆沉公寓的门。
一入屋,鼻腔灌满浓郁的酒气。
红的,白的,易拉罐的,玻璃瓶的,各种各样的酒瓶歪倒满地。男人倒在沙发里,醉生梦死。
贝思南心痛不止。
她想起从前不知道在哪里看见过的一句话,在爱情里没有先来后到,只有爱与不爱。
她忽然觉得这句话错了。
她发疯般嫉妒他们曾经单纯美好的三年时光;嫉妒有个人要比自己更早地遇见他,占据了他的人生;嫉妒即使到今时今日,他仍然难以忘怀;他痛苦,愧疚,酗酒买醉,被往事束缚纠缠,也仅仅是因为那个女孩。
哪怕她已经不在了。
因为这样,贝思南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第三者。她插足了别人的回忆和感情,依赖享受他对自己的好,听他说情话,和他牵手去看美丽的风景。
而这些,原来都可能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
那天她下了决定。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指尖抚过他沉睡的眉眼,眼睛微微泛红,低声对他说:“陆沉,我只等你三个月。”-
第二天陆沉宿醉醒来,头痛欲裂。
他隐约记得昨晚曾有人来过,在他睡梦中亲昵不舍地抚摸他的面颊,低声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熟悉,让人心痛,他努力回想,却记不清楚。
直到他看见客厅半掩的大门,茶几上被留下的备份钥匙,卧室里她原本留下来过夜的衣物被清走一空……他猛然清醒,拨通通讯录中那串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
那边却提示关机。
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回过公司,也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青色胡渣像狂野生长的刺草布满下颌,头发长长盖过眉骨,眼睛满是血丝。
衬衫西裤来不及熨烫,皱痕凌乱,看起来很憔悴。
他带着还未完全散去的酒气回到办公室,封彦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皱了眉,对他这段时间回避的处理方式明显不悦: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沉喉咙沙哑:“她在哪里?”
“昨晚我收到了Nancy发来的辞职信。”封彦说。
陆沉愣住,“……辞职信?”
“凌晨两点,看起来态度很坚决。”
陆沉再一次问:“你知道她现在在哪?”
“你很在意?”封彦反问,“如果你在意,为什么会让她做这样的决定?”
他已经说过,要他好好对她。
陆沉有半晌没说话。
封彦看着他,“我知道她在哪。”
陆沉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又听封彦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陆沉痛苦地闭眼,紧了紧身侧的拳,转身朝外走,“我自己去找她。”
封彦收回视线,边回复工作邮件:“她应该暂时都不会想见到你。”
陆沉脚步滞住,背对着他,背影沉默不动。
封彦看出他的痛苦挣扎,静静地说:“关于初晴的事,我只能表示很遗憾,但逝者已矣。你应该知道,当年的事只是个意外,与你无关,更与其他人无关。”
“你惦念不忘,只会让自己痛苦,也会让你身边的人痛苦。十年了,是时候该到此为止了。”-
那天陆沉在办公室静静站了很久,久到能够清晰听见墙上石英钟一分一秒的无尽游走,落地窗外来往行人车辆换了一批又一批,漫长像是过去了许多年的时光。
他长久地站着,仿佛一棵沉默苍老的大树。
他终究还是开门走了出去。
离开风向大楼,陆沉驾车去了和峰山。
他想,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去那个地方了。
他来不及更换登山装备,身上还穿着去办公楼时的西装皮鞋,仿佛为了尽己所能地偿还什么,像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少年,挑了最难行的路线,一路向上,没有停息。
足足五个小时,他终于攀上山顶,累得喘不过气,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腔因为缺氧而剧烈地起伏,干涸的嘴唇朝外翻卷白皮。
他站在那棵苍翠的细叶榕下,清澈天光穿过茂密树叶,在斑驳缝隙间宛如碎星闪耀。
那天天蓝风清,纯粹得像是十八岁那年的天空。
他闭上眼睛,感觉清风穿流过指尖,亲吻他的面颊,往事在他脑海中一幕幕回现。
苍白嘴唇用力抿着,颤抖着,有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十年了,他应该放下了。
他终于找到了她,而他也足足惩罚自己十年了。
陆沉把那条女孩没来得及系上的红绸仔细缠上树梢,清风吹拂,她的名字和字迹牵连着回忆随风高高飘扬。
四叶草手链被埋在树根底下,连同他的回忆和情感。
陆沉弯身亲吻那片潮湿的土地,低声喃喃着,像是对谁的诉说:
“对不起,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补偿你。”-
这是贝思南来到巴黎的第三个月。
巴黎十月的气温已经渐渐转凉,但傍晚夕阳还在燃烧,四周温和。橙色柔光像融化的蜜糖,浅浅抹在露台摇椅的女人身上。
她眉目低垂,肤色白皙而温润,有着东方女子独有的典雅韵味。她一手端着书,一手轻轻抚在自己微隆的小腹。
女佣从屋内走出,用法语询问:“太太,需要为您准备晚餐吗?”
贝思南愣了下,望向外面天色,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傍晚。
她有几秒出神,问:“今天几号了?”
“29号了。”女佣说。
“29号……”贝思南喃喃地重复。三个月前她来到这里,恰好也是29号。
贝思南合上书本,撑着腰有些笨拙地从摇椅站起,对女佣说:“今晚不用给我准备晚餐了,我想出去走走。”
“是。”女佣应道。
傍晚的塞纳河畔微风拂面。贝思南独自走在石拱桥上,天色渐暗,情人桥上的铁艺灯光一盏盏燃起,照亮桥头两座金色的雕塑。
桥底河水静谧流淌,河面倒映着流光。
成双成对的情侣从这座桥上走过,面色甜蜜——这里曾有着古老的传说,如果情人在桥上接吻,就永远不会分开。
桥栏上挂满各种各样金灿灿的情人锁,上面刻着彼此的名字。
有中文,英文,法文,来自世界各地。
她出神地望着远处夕阳下沉,夜幕如油画般缓缓浸润,即将笼罩这座繁华的城市;凯旋门和巴黎铁塔高昂伫立,光亮不熄。
她打算在这里站到日落的最后一分钟。那是她给自己最后的约定。
忽地,有人在身后拍了下她的肩膀。
是位当地的老人,在情人桥上兜售同心锁。
对方用法语问她:“要买一对情人锁吗?”
贝思南愣了愣,随后摇头:“不用了,谢谢。”她垂下眼睫,自言自语般低喃,“我想……应该也用不上的。”
老人问:“你在等什么人吗?”
贝思南讶异,“您怎么知道?”
老人说:“我记得你,这三个月,你每天都是快要日落的时候过来。”
贝思南极淡地笑了笑,眼底有些落寞,“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明天不会再来了。”
老人问:“为什么?这里的风景很美。”
贝思南没有说话,她望向桥栏远处,大概不用五分钟,夕阳就完全沉下了。
老人拿出一对情人锁,塞进她手里,“送给你,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贝思南正想拒绝,老人已经走远。
她望着手中那对金色的心形锁,两把锁,只有一把钥匙,是最好的寓意。她指尖摩挲着锁心冰凉的触感,眼眶一酸,渐渐泛起泪雾。
她天天都在这里等,等一个不知道是否会出现的人。身旁经过一对又一对陌生情侣,彼此甜蜜拥吻,一起把情人锁挂在桥栏。
而这三个月以来,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天边最后一丝夕阳终于被夜幕吞没,视野暗下,心底最后一丝骐骥仿佛也随之覆灭。
她想给自己一个放弃等待的理由,抬手,要把情人锁抛入河中。
手腕却被人轻轻牵住。
那人说:“这么漂亮的情人锁,扔了怪可惜的。”
贝思南一怔,回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男人单手插兜倚在桥边,像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漫不经心。塞纳河上的灯光抚落他的眉眼,沉静,却温柔。
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贝思南哭着,脸埋进他的胸膛,“你怎么那么久才来,我差一点就等不到你了。”
陆沉望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眶也泛了红。
他掌心覆上去,动作很轻,“是我的?”
贝思南哽咽着,倔强道:“是我自己的。”
陆沉唇角浅浅牵了笑,更紧地抱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现在更厉害了,还学会带球跑了。”
她凌乱地哭着,泣不成声,陆沉低头疼惜地亲吻她脸上的眼泪。
那天他们在情人桥上彼此相拥了很久很久,贝思南抱着他,轻声问:“陆沉,你爱我么?”
“爱。”他答得斩钉截铁。
———————《梦回十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