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震的笑容有些苦涩,轻声道:“那人本该是我的嫂子,可我那兄长当日曾受冤狱,她怕被连累,早已下堂求去。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了。”
曼然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见此人,她以前身处闺中,对杜震的家世也并不十分了解,这时在静夜中听他缓缓说来,隐约感受到那一种冤抑悲愤之意,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
杜震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么默不作声的飞掠,两边树木不住倒退,显然速度大是惊人。曼然平生从未有如此离奇的经历,又是兴奋又是不安。
如此又走一阵,远处隐约传来鸣咽的琴声。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静夜之中,忽然听到这凄厉异常的悼亡琴声,曼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低呼道:“相公,这是谁在弹琴?”
杜震眼中神情越发深沉莫测,微笑道:“我要见的,就是这人。”口中说着,急步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小石屋前。
琴声戛然而止,房中人厉声道:“谁?”
杜震缓缓道:“我是杜震,来把兄长遗物交给你。”
房中人明显地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你是他弟弟?为何我从未听说?”杜震冷冷一笑:“难为你还记得杜家旧事。”推门而入。
暗夜之中,房中昏暗之极。曼然拼命瞪大眼睛,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一个隐约的人影。
陡然光线一亮,想是那女子点燃油灯。
曼然这才看到,对方竟是个异常美丽的人物,只可惜憔悴瘦损之极,手中紧紧抱着一具琴。
杜震缓缓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半截匕首,那匕首虽残朽,仍可隐约看出上面的血迹,杜震伸出手,把匕首交给那女子,缓缓道:“这就是他临死之际,要我留给你的东西。是他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吧?你离家退给了他,他却还是留给你了。”
那女子身子一颤,接过匕首,紧紧按在胸前,枯涩的眼中忽然流下两行眼泪,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杜震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缓缓道:“他还说,知道你情非得已,心里并不怪你。他要我立誓,不可找你韦家和白羽府报仇。”
那女子闻言,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软,缓缓跌倒在地,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杜震的笑容在灯光下看上去竟有些虚幻,悠悠道:“可你是否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女子咬咬牙,叫道:“我自然知道,他是受我父和白羽府合谋陷害而死。”
杜震冷笑一下:“不错,你们要造反,却唯恐他成为阻碍,竟硬生生要他的命。当日你嫁给他,就是受你爹指使,成心害他去死吧?”口气阴沉异常,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压迫之感。
那女子再难忍耐,失声道:“不错,都让你说中了,我就是存心害他去死,我就是心怀不轨,可我……可我哪里知道,后来竟会情不自禁。”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只留下一片低低弱弱的哭泣之声。
杜震缓缓将她拉了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是了,你不肯害他,可也不敢救他,宁可下堂求去。你这一时软弱,就将他害得好苦!那些酷吏诬他以造反之名,竟反复逼供!他是受了剥皮酷刑,活生生痛死啊!我赶到之时,竟救不了他!我立志兼济天下,可我竟救不得兄长一人!”说到后来,声音已是凄厉之极,就如绝望的野兽在呜咽咆哮。
那女子狂叫一声:“不要说了!”忽然一反腕,狠狠将那半截匕首刺向心口!
曼然看着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心里却知道这样定然来不及!
惊骇欲绝之际,只听呛然一声龙吟,却是杜震一指弹飞那半截匕首,凝视那女子,缓缓道:“够了,他既已死,你再这样也没有用。”
那女子茫然一下,低声道:“你说什么?”
杜震道:“你真是好福气,我那兄长至死不肯半点责怪于你。你……你是他心爱之人,我纵然再恨你,却也得让你好好活下去。从今以后,你就搬到我那府中去住吧。”
他随即看向曼然,嘴角勾起一个温柔而惨切的笑容,低声道:“曼然,此番北上,我……定然回不来了,你有闲之时,不妨帮我照顾嫂嫂。”
说罢,恭恭敬敬一拜及地。
曼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言下决绝之意,大吃一惊,颤声道:“相公,你在胡说什么啊?”
杜震却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恢复了平静,柔声道:“曼然,你真是很好很好的,只可惜……只可惜,我却很不好、很不好。”
夫妻二人回到府中,杜震沉思一会,嘴角溢出一丝轻若无声的叹息,轻轻抚了抚妻子的发丝:“夜深了,睡吧。”
就这样,他携着曼然的手一起回到卧室,曼然有些心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杜震却只是看着妻子,柔声央求:“莫怕,我就在这里坐一会,你睡吧。今夜,我不想一个人。”
曼然想着他的言语,知道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一阵辛酸,沉默着缩入床中。
杜震轻轻抚摸一下她娇嫩的脸儿,忽然道:“曼然,你这么温柔,我好想有个你这样的妹妹。你的好性情,我可真是喜欢,可惜我……”
他看着曼然不解的眼睛,笑了笑:“也许,我这辈子,就是个让人害怕的笑话吧?”
他冷淡优雅的笑容在月光下蒙上一层霜华,高傲神秘,却又凄凉难言。
曼然困得厉害,迷迷糊糊道:“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觉得相公就是最好的人。我知道相公不在意我,那也没什么。你是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海的。可不要说甚么让我嫁给参将,我伤心呢。我甚么也不要,只盼你平安回来。”
杜震陡然怔住,定定看着曼然,神情变幻不定,半响道:“对不起。那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耳边依稀听得曼然喃喃道:“相公,你一生之中,牵挂过什么人吗?”
杜震沉默良久,悠悠道:“自然有过。可是,那是我仇人,所以……不成的。”
他想着那些久远的事情,嘴角慢慢现出凄凉高傲的微笑。
曼然却没有回应,原来已经入睡。
他忽然发现妻子眼角亮晶晶的,一触手满是温热湿润,一时间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