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忽然觉得疲倦，浅浅一笑，昏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睡的很沉，梦中她又回到了乾城，在那间不算轩敞的暖阁中，冯霖正伏案窗前。一身素色长衫，手执一支细狼毫，在一张摊开的折子上勾勾画画，春日暖阳将他肤色照的有些清白透亮，衬着那素色衫子，颇有几分一尘不染的味道。
案边除了摞的高高的文书，还摆了一碟蜜饯，那是特为她准备的。每回她在外面玩累了，就会进来烦他，他就将蜜饯碟子推给她，哄她安静一会。
“阿铎，我给你磨墨吧！”她忽然心血来潮，主动请缨。
他有些狐疑地觑她一眼，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笑了笑，点头答应。
她倒也不辜负他的期望，刚磨出一点墨汁，又分心和他说话，说着说着，手舞足蹈，右手不经意间一抬，整个砚台被掀翻在他身上。
白净长衫眨眼成了风光不怎么好的水墨山水。
冯霖眉头微微皱起，阿梨有些担心，扑过来替他擦，擦着擦着那身影越擦越淡，淡到非但墨色渐无，他整个人也慢慢融入那清浅光晕之中……
“阿铎！”
阿梨惊叫醒来，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眼前没有那晕了的画纸、翻了的砚台，和那个连皱眉都透着无奈浅笑的人。
只有一顶素纱帐子。
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伸手在眼前抓了抓，一片虚空。忽然觉得胸中悲伤难抑，哭出了声。
“姑娘醒了？”帐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接着一支纤白的手伸进帐中，毫不留情地掀开了帐帘。
刺目日光透过窗纸一下子照见来，阿梨不自觉眨了眨眼，这才看清面前那人。
竟是花朝。
前夜还以“嫂嫂”相称，一觉醒来，怎么又变成了“姑娘”。
阿梨不解其意，但看得出花朝神情十分冷淡，有拒人千里之感。
“花朝……”阿梨开口叫她。
却被她淡淡打断：“姑娘还是叫我公主吧。”
不等她反应，又继续道：“殿下上朝去了，让本宫来劝劝姑娘。姑娘想开些，太子诸事繁忙，偶有冷落之处，姑娘不要太往心里去，听闻已着礼部办册妃之事了，不出一月，姑娘便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了，当言行端方，为举朝命妇做个表率，不可再如此寻死觅活……”言及此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一番话落地，阿梨如遭晴天霹雳：“册妃？什么册妃？”
花朝轻笑：“恭喜姑娘心想事成，本宫亲耳听见太子让佟元传旨了。”说完起身要走，却被阿梨忽然扑过来攥住手腕：“心想事成？你为什么说我心想事成？”
花朝回目淡淡扫她一眼，哂道：“姑娘身怀六甲，还作势要跳太液湖，不是以退为进，要太子早立名分么？”
“我为什么要他给我立什么名分！我是你哥哥的妻子！”阿梨忽然大叫。
花朝淡漠神色不变：“你也知道你是我哥哥的妻子！你既是我哥哥的妻子，我哥哥才去两月，你怎会怀有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阿梨微愕，旋即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不不，这孩子是你哥哥的，不是他的！”
花朝讶异，眼底微微一动，可整张脸依旧僵着：“你不要胡乱将这孽种栽给我哥哥……太医说这孩子才一个多月大，我哥哥走…都两个月了！”
“撒谎！那太医在撒谎！”阿梨忽然激动，双肩微颤：“这孩子已快三个月，是你哥哥出征前……暮鼓一路从梁州送我到京城，你不信可以去问他！”她近来瘦的极厉害，手腕握起来已只剩一把枯骨，因而怀孕三月，仍未见显怀。
花朝闻言垂目，脑中刹那飞过诸般思绪，旋即惨然一笑：“暮鼓已被逐出桑湖，现在我也断了与他的音信……”
阿梨愕然，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无力的一句：“……你信我……”忽然想起什么：“你不信我也没关系，你得帮我，我不能嫁给他！”
花朝转目凝望她，半晌忽缓缓道：“你知道么，哥哥曾来信说他娶了世间最好的姑娘，以后就算是我，只能屈居世上第二好了……所以，我信你。”
阿梨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松开死死掐着她的手，忆起她方和自己说的话，忽然蹙起眉头：“可那太医为什么要撒谎？”
花朝苦笑：“因为有人想让别人以为这孩子是他的。满朝文武绝不可能允许一位已嫁妇人成为太子妃，更不可能允许这妇人怀着别人的孩子……”
“他……”阿梨本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话到嘴边，心中已如一片明镜，抬目看花朝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一切进宫来的怪异之事都有了解释，怪道他在宫门之前不肯以已婚妇人之名唤她。
花朝却是一笑，反手轻拍她手背：“嫂嫂，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无论如何，你得活下去。莫要再像昨夜那样，生出轻生的念头。”
“我昨夜其实……”阿梨轻叹口气，踟蹰片刻，终将先前途中所偷听之事和盘托出：“昨夜我只是恨自己无用，下不了手为阿铎报仇，神思恍惚间误撞到了湖边，并不是真的要寻死。”
花朝听完，若有所思，良久默然不言，就在阿梨想起她在昭文身边长大，恐怕比自己更易陷入两难之境，有些后悔说出那些事，将要劝慰时，花朝忽然道：“嫂嫂，你怪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