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并不退缩，定定回望，缓缓道：“因为…我姓冯……你杀了他，我哥哥就白死了。”
“哥哥、叔公这么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天下安定康宁。他而今是这帝位最好的人选，他一死，天下必纷戈四起，届时哥哥在泉下，也不能心安。”
阿梨忽然浑身剧烈一晃，像从一个噩梦中猛然惊醒。她想起冯霖喝醉了酒曾拽着她手反复重复的“护国重器”四个字，她怎么忘了，冯霖哪怕面临那样的困境，也不愿豁出手去与风榭相争，不也正是不想让这天下再陷水火、生灵涂炭吗？
可他的命呢？就可以随随便便牺牲出去了吗？
他的仇呢？就能够轻轻易易一笔勾销了吗？
怎么办？她该怎么做？
左一个不能杀，右一个不能杀，可他们害死她阿铎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些顾虑！
绝望忽像藤蔓，攀着她心肆意生长，终将她整颗心包裹其中，透不出气来。阿梨双手捧脸，蹲到地上，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将面前的地砖晕出一片水迹。
风榭手中的碗被打落，端碗的手却仍维持着片刻前的状态，看着蹲在面前的阿梨，半晌，又怔怔问了一遍：“你要杀我？”
那个曾经为了保护他不惜拼命的阿梨，此刻正处心积虑要杀他？
他忽觉眼前的一切有些荒谬：“为什么？”听着两人的对话，隐约有些恍然：“你是不想嫁给我？还是为冯霖报仇？”
“……你觉得，是我害死了冯霖？”
阿梨没有回答。
花朝也垂着目，任由淅淅沥沥的汤水顺着自己袖子流下来，也没有抬手去拭。
风榭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了个来回，霍然甩袖，大踏步冲回案后，疯了一般在一堆书折中胡乱翻找，将桌上笔筒碰翻，里面的笔滚了一地，也浑然不理。片刻，他终于找回什么，冲回两人面前，将一份折子狠狠掷在地上：“这是梁侍从梁州传来邀功的密报，没错，冯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可那不是我下的令——我还不至于怯懦无用到那个程度，要靠逼死他来保全自己的皇位，你们……也太小看我了！”
“要怪，也只能怪他咎由自取！他设计沈崖，焉知沈崖没有后招——朝中诸官在梁州都有自己的势力，傅兰亭桀骜，这两年将他们得罪了个遍，正好冯霖南下，替他顶下了不少黑锅，再加上沈崖死前一煽动，他落得如今下场，只是迟早的事！”风榭怒道：“他自己答应司太尉之职的时候就早该料到会是今日这个下场，盛极而衰，自古的道理，冯家现下已然煊赫无两，他还不知死活，要往那竿头上爬，当那遭人嫉恨的箭靶子，怪得了谁！”顿了一顿，拼命将那怒火往胸中一压，盯着阿梨微佝的背影，声音忽然变得苍凉：“我只是恨他，明知会如此，为何还要招惹你！”
“我提醒过他，可他太过自负……”风榭深叹口气，可胸中的郁结并不能随着那口气舒出，良久，他仰首闭目，轻轻道：“梁侍也是祸首之一，我已密旨傅兰亭将他斩于军前了。”
阿梨仍维持着蹲着的姿势，浓重的静默在三人之间寂寂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闷闷的声音终从地下传来：“不是他招惹我，是我心甘情愿的。就是知道今日之情之景，我依然情愿。”
“你……”
阿梨终于站起来，仰目凝望他眼眸，见他眸底沉定，没有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忽然觉得松了口气，轻轻一笑：“殿下，我方才是的确要毒害你，你治我的罪吧。”
风榭感觉全身的温度一点一点从身上退下去，方才得知她要杀自己时她尚有借口安慰自己她不知情，她一向善恶分明，冯霖再怎么说也是她亡夫，她为他报仇，也是情理之中。可现下他已将一切剖白清楚，她仍斩钉截铁地说“情愿”，他再也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丝残喘的余地。
他望着她硬邦邦的样子，想怒斥她，想晃醒她，可张了半天口，终只是低低问：“你忘了冯霖，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我们回到黄泉谷的初见，从那时再开始一回好不好？”
阿梨漠然摇头。
花朝沉默在旁，眼底刹那一片黯然。姬风榭自幼高傲，哪怕被宫中品级最低的内侍欺侮到狼狈不堪，仍梗着脖子不减傲然。这是她头一回看到他这么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话。
“为什么？你喜欢过我的对不对？这说明我不是一无是处，你就不能再喜欢一回吗？”风榭继续追问：“那么你不用忘了冯霖！只要给我机会，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来！以前我什么都没有，不敢喜欢你，我连自己的命都难以保全，时时活在战兢之中，拿什么喜欢你！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有能力保护你，能给你天下最好的东西！阿梨，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对对，那道士说过，你有凤格，我给你皇后之位！”急切的话从他口中快速吐出，如连发□□；话中语义混乱，他无暇顾及自己说了什么、在说什么。
阿梨闻言，忽然走过来，淡淡一笑：“好啊，你给我天下最好的东西……可对我来说，这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阿铎，怎么办？”说着，她又往前迈了几步，一直缩在一旁不敢吱声的内侍佟元忽然一声尖叫。
风榭下意识看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往地上望去——阿梨正踏在碎碗的残渣上，血已从足底洇出，她却浑然不觉……
“阿梨！”他眼底骤然一沉，惊呼出声，探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胸中怒火又激烈跳动起来。她拼命挣扎，却未能挣脱。他的手越收越紧，将她死死锢住：“传太医！”他嘶声大喊。
又低头冷冷道：“你给我机会也罢，不给我机会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开！我已然传旨礼部，诏书此刻大概已经备好，明早一颁，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他的面目忽然变得陌生，冰冷之中透出一丝狰狞。
阿梨挣扎不脱，急怒之下，狠狠啐他一口：“你休想！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风榭怔了一下，停住脚，旋即冷冷一笑：“想死？好啊——你带着冯霖的孩子下去告诉他，怎么连他一点骨血都没保住，他应该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