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住脚，泪水滚落衣襟：“姜大哥。”呓语般的呼唤被风吹散，刮进春日暖阳的细碎流光之中。
谷外黄沙中的冰雪少年，大概只是个梦吧。
车夫马鞭一扬，马车疾驰出去。骏马四蹄扬起尘埃，在那黄尘之中，一卷黄帛自车帷中远远掷出。内侍忙急奔两步，上前拾起，又匆匆奔到风榭面前，将黄帛呈上。
风榭展开黄帛，草草一掠数行，神色渐渐深沉、晦暗莫辩。阅毕抬首，马车已驶出数箭之地，在官道转折之处往北一拐，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冯霖给他的这份，并不是他所说的禅位之书，而是天子留给他的传位诏书。
有诏书有军队，他分明占着上手，却将江山拱手相让。
他此时将诏书原件给自己，是要为傅兰亭脱罪，告诉自己，傅兰亭其实与他并无通谋？
风榭忽觉天地茫茫，有阵阵黑云向他胸口沉沉压来。
他输了。
马车驶出半里，两人始终没有说话。终是冯霖打破僵局，先伸出手去，欲揽阿梨入怀。却被阿梨一扭身避开。她将窗帘掀开一个角，眼眺窗外，身子背对着她。
冯霖垂目，正忖度着该如何开口，忽然瞥见她微见突出的腰身，忆及她方才那句“我的孩子”，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浑身僵住，喉中甜意顷刻涌上来，连咳数下，方哑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可你代花朝西嫁，我以为，你是想离开的……”
阿梨未留意他的神色，不答反问：“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假死！”
冯霖心中翻江倒海，却只是低头轻叹：“傅将军其实给你留了信，就在送你回西北的马车里……”
阿梨浑身一震：“我……我没看到那封信……”
“我知道……”冯霖抬目看她，见她神色凄惶，挤出一个笑，道：“若你还想回去，我这就让马车掉转方向……或是要与我离绝，我也……”说着，他突然又剧烈咳嗽起来，急哀攻心，立时咳出一口血。
阿梨听他说出前半句，整个人愣住，忽然哭出声来：“你是个混蛋！”见他咳血，又立刻止了哭，顾不住其他，扑过来：“你怎么了？”
冯霖勉强笑道：“没事……我话还没说完，若你不嫌弃，我也可以照顾你们母子，你这性格，回到宫中，我总是不放心……你放心，我……我不会强迫你再回到我身边……”
阿梨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冯霖惨然一笑：“你莫要觉得愧对于我，我已然是个死人……你再嫁，也是应当的……”
阿梨急红了脸：“臭狐狸，你说什么胡话！”见他眸光不经意扫过自己腹部，反应过来，故意抚着自己鬓角伤痕，作自哀状：“你定是嫌我现下貌丑，要休弃我！”
冯霖霍然抬头，抬手轻抚她鬓角疤痕：“我怎会嫌弃你貌丑，你这一道疤，是为我而留下的，是世上最好看的花钿。”
阿梨故意凝眉：“你定是在骗我，我虽看不见，可方才流了不少血，我知道，我现下脸上定然留下了一道很长的疤……”
冯霖急的连连否认。阿梨有意报复他，并不轻易松口，只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背过身去偷偷一笑。
冯霖见辩驳无用，无计可施，惶急之下，忽然夺过她手中匕首，拔出刀身，向自己双目直刺而去：“你若不放心，我便自毁双目。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在我眼中貌丑了。”
阿梨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急急伸手去夺他手中匕首，可还未触及他手臂，忽见他腕子一翻，匕首哐当落地。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枚青果，滚在匕首旁边。
阿梨皱眉看了看那地上青果，青果柔软，能以它做暗器，还能穿车帷而过、不减势头，这一手暗器功夫，已经到了登峰化极之境。
阿梨怔了一瞬，忽然欣喜大叫：“师父，师父你来了！停车！”
马车依言停住，阿梨顾不得其他，急急撩开车帘。车前果然站着一位中年僧客，长身鹤立，面目俊美无俦，却冷若寒霜。
“师父，你来接我回家吗？”阿梨跳下马车，惊喜发现那僧客身侧不远处还站着另外两人，正是璧娘和魏六爷。
阿梨扑到僧客身边，一把将他抱住。僧客嫌弃地弹开她的手：“臭美！才出去多久，一点规矩都没了！”低头见她鬓角一道鲜艳疤痕，脸色一变：“谁弄的？”眸中寒光凛凛射/向她身后冯霖：“臭小子，是你干的？”**Y/Q/Z/W/5/C/O/M**
阿梨连忙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磕的。”怕他还要追究，又赶紧岔开话题：“师父，你看看我是不是变丑了？”
僧客凝望她面庞，疤痕不长，可那一抹艳红却十分突出。眸底微微一紧，转开眼：“本来就不好看，丑一点，也不影响——走吧，家中新得了两只小羊羔，不早些回去，肉就老了。”
说着，不待阿梨开口，转身便向系在树下的一匹马走去。璧娘却笑着过来，伸指轻轻探上阿梨手腕，须臾，半嗔半笑地递过来一枚红丸：“都六个多月身孕了，还这么不知轻重、上蹿下跳的！”
“六、六个多月？”冯霖脸色霎然一变，声音颤抖：“是……是我的？”
阿梨白他一眼，唇边扬起一个笑：“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刚刚仿佛有人要和我离绝……眼下啊……我得重新为这孩子找一个爹……”
“不离绝！谁说要离绝！”冯霖急道：“我并非要与你离绝，我只是怕你不愿再待在我身边，我不想……勉强你……”
“阿铎……”阿梨低头，任他将自己揽入怀中，抬手轻轻抚过他下颌，那里一片短促扎手的青色胡渣。他一向注重仪容，这已经不知是多久没修过面了：“阿铎，我好想你……”
“我也是。”冯霖紧紧搂着她，任由两人相挨的力量将他尚未好透的伤口压的密密生疼，也不愿松开，良久，轻轻将一个吻落在她额心。
三月春光不遗余力将那一抹明媚尽数投在两人身上。
璧娘扶着阿梨登车，低头轻轻道：“鬓角那点小伤没事，包在璧娘身上……对了，别看你师父来那一副冷面冷心的样子，再过半个时辰，这小子若不能把你平安接出来，他恐怕就要毁了我们锁玉楼的规矩了。”
“什么规矩？”阿梨好奇。
“锁玉楼三戒，不弑君，不赊账，不衔死人之命。这头一戒，就是不弑君。”
阿梨眺望远处那一身缁衣的淡漠僧人，忽觉一个冬日积蓄体内的寒冷，都被这一日的暖阳驱散了个干净。
冯霖帮魏六爷驾车，魏六忽然将一个瓷瓶递给他：“小子，你刚刚下车时掉了个东西。”
冯霖低头看那瓷瓶，怔了一怔，伸手接过，笼入袖中，低低道了声谢，不再言语。
车驶出半里，魏六突然再度开口：“那瓶子里我看过了，是致命的毒药，你随身带着它干什么？”
冯霖微微一愣，淡淡道：“防身。”
魏六沉默片刻，又问：“听说你掘了自己的墓？”
“嗯。”冯霖闷闷应声，似乎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盘桓。
魏六却继续追问：“看到什么了？一具女尸，穿着阿梨的衣服，身边埋着她的信物？”
问到此处，冯霖明白他已然猜到大半，轻叹口气，干脆一五一十道：“一具泡花的女尸，面目全非。一枚黑玉，一摞画稿，一根跗骨长鞭。”
“所以你今日，原本是抱着求死之心来的。你以为那车中是花朝，你准备救了她，就下去陪阿梨？”
冯霖不答，遥望远处青山。山野静宁，金沙般的光泽笼在山头和近处的纵横阡陌上，世间万物皆恬静灿烂，似每一个春阳下的清晨。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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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原本的灵感是最后阿梨毁容，冯霖自毁双目，应了那句“你丑没关系我瞎啊”哈哈哈哈哈哈，但我想想还是不忍心当后妈，所以重新写了一版结局~~
欢迎小天使们支持我的完结文《贱招拆招》（突然发现也没有别的文可以推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