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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三)(接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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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李玄贞摇头,“以前的我疯了……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夜风拂过,他的声音飘散在干冷的空气中。

郑景久久回不过神。

……

大帐里,瑶英辗转难眠。

伤口在胳膊上,一直隐隐作痛,抹了药也没有缓解。

她躺了一会儿又坐起身,就着灯火看了几封信,让亲卫代笔写回信。

部落之间的隔阂不是两三天就能解决的,今天的行刺她一点都不意外,眼下大局为重,她可以私底下探查,只要抓住把柄,以后有的是掀那些人老底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既然占了西军首领的名头,就要有一个首领的肚量。

她越不动声色,那些人越提心吊胆。

来日方长,她要部落臣服,四方安定。

忙了一会儿,瑶英躺回毡毯,无意识地摸摸衣襟里的佛珠,问亲卫:“有王庭的信吗?”

亲卫找来信念给她听。

第一封信是缘觉写的,他的信很长,先报告每天做了什么,自己有多么尽职,然后诉苦,说他奉佛子之命护送她,却被她打发去给另一路大军领路,愧对佛子,备受煎熬,请求召他回来。

瑶英问:“王庭那边战况如何?”

亲卫找出另一封信,这封信是毕娑写的,他用了密语,说战事一切顺利。

他没提起昙摩罗伽。

瑶英侧身躺着,回顾各路大军的进军路线,估算路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进一步分化各部族,减少隔阂……

不知道法师的身体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按时吃药?

他现在应该在外领兵,要是突然功法反噬,毕娑照应得过来吗?

这个念头突然从一片纷乱的思绪中钻了出来。

瑶英翻了个身。

毕娑信上没有提起,那就应该没有大事发生。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大事了,等毕娑写信告诉她,她也来不及为法师做什么……

瑶英心里酸酸胀胀的。

很多时候,她想给昙摩罗伽写信。

天气转凉时,想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得到珍贵的药材医书时,想问他用不用得上。

事情顺利时,想和他报喜。

还有……伤口疼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他。

可她不能给他写信。

不能。

不妥。

不该。

不合适。

瑶英在痛楚中迷迷糊糊睡去。

……

午时的光线干燥滚热,像火焰一样,扑在脸上,烫得人头晕脑胀。

瑶英一步三晃地走下石阶,束发的丝绦飘来荡去,像是随时会栽倒。

一阵清冷的香气飘来。

她眼角余光扫见那一身熟悉的雪白金纹僧衣。

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侧停下。

一双手隔着衣裳扶住她的手臂。

“受伤了?”

他问,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波澜,不像在关心她,倒像是严师在查问功课。

瑶英点头:“前天回城的时候抄近道,走的山路,靴子被扎破了……”

他扶着她走进长廊,让她坐在栏杆上。

长廊幽凉,瑶英舒了口气,“我好些了……”

话还没说完,他俯身,右手托起她的小腿。

瑶英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昙摩罗伽。

墙上满绘青绿壁画,光束照进来,折射的一道道斑斓晕光映在他身上脸上,他眼眸微垂,宽大的手掌托着瑶英的腿,另一只手直接脱下她的长靴,查看她脚上的伤口。

瑶英有些发热,脚上疼了两天,又有点中暑,晕晕乎乎地望着昙摩罗伽。

他的眉眼真好看。

一丝冰凉掠过脚背。

他解开她脚上的纱布,修长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足底。

法师的手……瑶英悚然回神,下意识想要抽回腿,她脚底被岩石扎透,血肉模糊的,又抹了伤药,碰不得水,这两晚都没擦洗,实在腌臜……她自己都嫌脏……

“别动。”

昙摩罗伽握着她的脚掌,脸上没有一丝嫌恶。

“伤口化脓了……得换药。”

他抬眸,眉心略皱,“这两天别走动了,有要紧的事让亲随去办。”

瑶英呆呆的,点点头。

她待在房中养伤,所有的事都让亲卫跑腿,等脚底伤口愈合,刚好毕娑过来找她,两人一起出门去演武场。

路过王寺前的广场时,路口乌压压挤满了人。

昙摩罗伽在布施,信众里三层外三层,把王寺堵了个水泄不通。

瑶英怕坐骑受惊伤人,和毕娑一起下马,绕着广场走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出口,翻身上马。

身后忽然涌起一阵嘈杂声响。

毕娑和瑶英勒住缰绳,回头往广场看去。

人群汹涌,昙摩罗伽身着法衣,手持宝杖,在众僧的簇拥中出了大殿,激动的信众一个接一个上前接受布施,轮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时,老者忽然口吐白沫,躺倒在地。

周围的人闪躲不迭,亲兵要上前抬走老者,昙摩罗伽示意无妨,示意亲随接过宝杖,走上前,为老者诊脉。

老者呕吐不止,他的法衣很快一片脏污,他毫不在意。

信众们回过神,合十拜礼,赞叹昙摩罗伽慈悲为怀。

老者只是中了暑热,很快被抬去阴凉地歇息。

信众恢复秩序。

昙摩罗伽立在殿前,手持宝杖,眉眼平和,法相庄严。

瑶英凝望着他的身影,想起前几天的事,哑然失笑,她那时候一定也是中了暑热,才会胡思乱想。

法师对谁都这么好。

她差点要自作多情了。

瑶英笑了一会儿,一扯缰绳,往演武场驰去。

……

翌日,瑶英在疼痛中醒来,想起梦中的情景,笑了笑。

天还没亮。

胳膊还是疼得厉害。

瑶英满头满脸的汗,身上衣衫湿透,挣扎着坐起,叫来帐中女亲卫为她洗漱换衣。

亲卫是谢青教出来的,武艺不如谢青,但很会照顾人。

她换了身衣裳,吃了药,觉得好了很多,让亲卫点起灯,靠坐着处理公务。

东线战事算是平定了,接下来的事情又多又杂。

忙起来,胳膊的伤似乎不那么疼了。

午后,郑景过来看她,见她还有精神写信,笑了笑:“公主怎么不歇歇?”

瑶英头也不抬:“没事,伤的只是左手。”

郑景也不多劝,拿出一叠书卷,道:“公主受伤的时候,这些随身带的书卷遗落在那边毡帐,我小心收起来,昨天事多,一时给忘了。”

瑶英放下笔,接过书卷翻看。

“多谢。”

她习惯随身带着一些舆图和记录的书册,方便随时翻看。

翻到最底下,瑶英停了下来。

最底下一本不是名册,也不是舆图,是一沓简单糊起来的册子。

她翻开册子。

纸张上画满了画,有巍峨的山川,高大的双峰骆驼,展翅的雄鹰,扬鞭的牧人……

还有和尚。

有打坐的和尚,有骑大象的和尚,有看书的和尚……

都是她平时随手画就,寥寥几笔,线条简单,别人可能看不出来画的是谁,以为只是信手乱涂。

看着画,不由得想起在王庭的时候。

有次画了叉腰骂人的般若,被他撞见,他好像皱眉了。

他要是知道她也画他,不知道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忽然,她听见郑景含笑问:“公主在笑什么?”

瑶英从画中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抬眸看郑景,后知后觉地道:“我在笑吗?”

明亮的光线透过毡帐笼在她脸上,她面庞微微发红,唇角轻抿,神色有些茫然。

郑景沉默。

原来她不知道,看画的时候,她一直在笑。

他从来没见瑶英这么笑过:肆意,娇俏,带了点女儿家的小得意,双颊润红,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眼中的似水柔情仿佛马上要淌出来。

她在看画,在想画上的人。

想到那个人,她便不知不觉笑了出来,哪怕那个人不在跟前……

郑景心头砰砰跳动了几下。

什么样的儿郎,竟然能得到七公主的垂青?

他看着神情依旧茫然的瑶英,心中五味杂陈,纵然在送公主和亲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此生和她无缘,但心底还是免不了泛起些微的酸涩、失落和嫉妒。

更多的是时不与我的惆怅。

还有欣慰和好奇。

七公主历经坎坷,能够遇到一个知心之人,他亦为爱慕之人欢喜。

不过正因为历经坎坷,所以七公主性情坚定,轻易不会动情,到底是哪家子弟,能让七公主一想到他就露出这样柔和的神情?

到底已为人父,郑景按下怅惘,轻笑感慨:“假如我年轻几岁,公主这么对我笑……”

假如当年七公主愿意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的女儿娇态,他早就不顾一切带她走了。

然而七公主深知他们这些世家儿郎骨子里对富贵功业的渴求,年少轻狂时他们可以为公主赴汤蹈火,但有几人能担负起轻狂的后果?

七公主理智清醒,能让她意动之人,必定是景星凤皇般的人物。

瑶英自然听得出郑景未尽之语的玩笑之意,笑了笑,合上画册。

郑景忍不住调侃:“公主一定是想到了有趣的事。”

瑶英收起画册。

在想一个不有趣的人。

她不禁微笑。

即使做好了这辈子再也不见他的打算……即使知道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客……她还是很高兴能遇见他。

他让她知道,她的坚持不是愚蠢,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代,她也能找到一个理解她所想的人,就像跋涉途中失去方向,跌跌撞撞中忽然撞见他。

刹那间,光明大放。

昙摩罗伽。

她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