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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至极如大梦,一霎初醒是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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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瞻阊阖,玉阶通天,九重帝阙尽威严。

在这座重重高墙隔起来的巍峨帝阙里,有着世人毕生追逐的无上权势,有着世人梦寐以求的滔天富贵,但却也是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森严禁地。

而在这座禁地里,天子所居的成德殿、则是禁地中的禁地,无令不可入内,至如今也是如此,只不过禁的不止是他人,还有里面那位、已有五年不曾出殿的帝王。

陈福行走在幽长昏暗的殿巷里,步子静悄无声,就像他此时游离的思绪、悄无声息就溜回到五年前。

五年前,陛下去元州寻皇后娘娘无果,回来后整个人便变得一蹶不振,将自己关在成德殿内、谁也不见,什么也不管,将天下朝政所有的事、都丢给太子殿下。

以前陛下还会常常去长宁宫走走,虽然那里早已是一片焦土,烧得什么也没剩下,可现在每日就像个囚犯一般、呆坐在殿,哪也不去,也不说话,脸上永远是一片死气沉沉,仿若行尸走肉一般。

其实在这之前的几年里,陛下也曾全天下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虽然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但陛下从未气馁过,唯有这次从元州回来后,陛下再也没有去寻找过皇后娘娘一次。

他在陛下身边多年,深知圣心执着之深,认定了一件事未成功前、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而陛下从元州回来后、却有如此大的改变,他不用想也知——陛下这一次、定是在元州找到皇后娘娘了!

只不过皇后娘娘最后还是、选择了放下过往,与陛下彻底分道扬镳,要不然陛下也不会变得一蹶不振,再无往日帝王之盛气。

一瞬明光泼眼、将陈福从沉思中唤醒,抬头一看,原是不知不觉间,已走至殿门边。

门上糊着的雪纸轻透,哪怕隆冬光浅落在门上,也能将外殿照得一片亮堂,就连门上的回格纹样、也被整齐印落在了地上,一丝不差,除了正中间、被一片人形的阴影所占据。

见状,陈福连忙上前将殿门打开,看见门外肩已落满雪的阿笙,连忙行礼请罪道:“老奴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陈翁翁不必多礼,我也刚来,没等多久。”见陈福要跪,阿笙连忙伸出手来、将之扶住,甚是体谅。

父皇这几年性子越发孤僻,成德殿里宫人几乎都遣散,只留了陈福和花折梅两人,人手不够、自是忙不过来开门。

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在并州、还是在这尊卑森严的皇宫里,唯独这一声“陈翁翁”、始终没变,陈福听见,心里暖得不行。

他抬起头来看着阿笙,见他长发束顶,簪锁玉冠,容貌越发像成年的陛下,心里不禁感叹、这时间过得真是快。

记忆里那个追着找他要糖吃的小世子仿若还是昨天之事,而如今也已为人夫、为人父,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殿下最后娶的妻子竟然是出身名门的贺家嫡女,而原与他青梅竹马已有婚约的陆家小姐,最后却嫁给了原是太子伴读的崔家幼子。

陈福沉思之瞬,这厢,阿笙已进了殿,而身后跟着进来的人、因抬着东西引起的动静不小,让陈福立刻回过神来,看着几个年轻体健的内侍、肩上扛着的这一硕大长物,不禁好奇问道:“殿下,这是?”

“这是等会儿要呈献给父皇阅览之物。”阿笙简单回道,并未向陈福解释清楚这一卷长物是何,只一心注意到他那又白了不少的头发上,关心问道:“这几日长安又下了几场大雪,天冷了不少,陈翁翁你记得多穿点,莫要冻着。”

面前这位老者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对他来说,陈福从不是仆人,而是亲人。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在父皇那儿受了气,陈翁翁都会抱起自己、逗自己开心,直到自己笑了为止;他还会陪自己去踢蹴鞠,明明能赢自己却回回都输,只是不想让自己伤心;每次见自己跑得太快,他都会在自己身后伸手、护着自己,担心自己跑得太快摔倒……

可不知何时起,陈翁翁也开始变老了,头发渐渐变成花白一片,笔直的背脊也开始弯了起来,现在站在他面前、还不及他肩膀高,每每看见,他这心里都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多谢殿下关心,老奴身子好得很呢!您每月都让御物司老奴做的衣服,老奴穿都穿不过来,又怎会被冻着。”

借着换手掌灯之时,陈福不动声色抹去、快滚落眼眶的泪,平抚下情绪,这才继续说道:“对了,不知陈禄在东宫干得可好,有无伺候好殿下?”

“陈禄是陈翁翁你一手□□出来的,又是你的义子,做事自是麻利周全,我很是喜欢,只是我听陈禄说,这几日陈翁翁你晚上总是睡不着,可是身子有恙,我让人现在去宣个御医过来、给你瞧一瞧?”

陈福不敢劳烦阿笙,听后自是连忙拒绝了:

“殿下莫要听陈禄危言耸听,老奴身子并无大碍,就是……殿下您也知道,陛下爱一个独处,甚少传唤老奴,老奴白日在成德殿实在无事,只好睡觉打发时间,这才到了夜里睡不着。老奴身子真的无事,倒是陛下……”

说到这儿,陈福话顿了顿,眼角小心瞥了一眼、阿笙还算平静的神情,然后继续说道:

“……近来精神越发不济,龙体也不佳,时常咳嗽不止、却又不肯宣御医诊治,老奴熬了药、陛下也不肯喝,殿下等会儿进去,还是多劝劝陛下。”

阿笙听后,没有回话,幽长昏暗的殿巷里、全是他匀速却沉重的脚步声。

其实他和陈福都心知肚明,父皇这“病”是心病,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是无用。

五年前在元州,也不知娘与父皇说了什么,竟然劝得固执如已病入膏肓的父皇、就此放手,再也没派人打探她的消息下落,对朝政天下、更是无心理会,只每日似坐牢般、将自己自囚于成德殿。

天下人都以为、是他这个太子夺权成功,却不知,这只不过是这位开创北齐盛世的伟大帝王、自己主动放弃的。

身为人子,他又怎会不明白、自己父皇这么做的缘由——他想赎罪,想通过这种方式、为他曾向娘犯下的罪孽忏悔。

可父皇越是如此这般,他就越为娘鸣不平。

父皇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他砍向娘的那一刀,伤得娘有多深,直至今日、哪怕穷尽一生也难消除;

父皇也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年娘有多少次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他要杀她的画面;

父皇更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再多的忏悔赎罪都是无用,因为他向娘犯下的罪孽——罪无可恕!

想到此,阿笙胸中忿恨难平,为娘、为他自己,也为他们曾经那个幸福美满、却被父皇亲手毁了的家,但看着陈福那一头越发花白的头发,阿笙终还是不忍心伤他的心,好声回道:

“陈翁翁你莫担心,我心里有数,会看着办的。”

门开门合,不过瞬间,内殿殿门外便没了阿笙的身影,陈福站在门外未动,脑中回想着阿笙刚才那句既没拒绝、也没答应的话,无奈摇头一叹。

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对陛下、心结难了,而隔在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心结,就是皇后娘娘。

毕竟当年陛下对皇后娘娘做下的事,确实是太过了,即便他身为奴才,有时也有些看不下去,更何况是身为人子的太子殿下。

但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殿下能与陛下、缓和缓和下关系,毕竟陛下这些年积郁、自残下来,龙体早已遍体鳞伤,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殿外陈福心想之际,这厢殿内,阿笙已走至殿中。

他看着正前方孤坐在龙椅上的青川,这位开创北齐盛世的伟大帝王,他的生父,他曾经无比敬佩之人,他心中的英雄,他自小就想成为的人,而在他亲手伤了娘、毁了他们这个家后,他的父亲便在他心里彻底死了,他们之间只有君臣,再无父子。

看着阶下向他恭敬行拜的阿笙,青川一言不发,只是睁着那双越发孤寂如夜的墨眸,看着阿笙那双与叶寒相似的眼睛,眷恋、回忆顿时涌上心头。

“朕记得你小时候总爱装可怜、缠着你娘,每次我与你娘独处时,你都爱跑过来插上一脚。你娘念你年幼,又疼你,哪怕知道你是在骗她,她也舍不得让人带你离开。朕虽不喜,但也不愿见你娘为难伤心,便次次就忍了下来……

“其实你刚出生的时候,朕也曾喜欢过你这个儿子,因为有了你,你娘终于肯与我说话,与我笑,肯敞开心扉、接纳我……”

“……”

只有历经世事沧桑后,人才会越发怀念往昔的美好,所以当听见青川说起他小时候的事,阿笙也忍不住回想起、他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的童年在并州,那里虽然不及长安繁华,但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虽然他有个不怎么喜欢他的爹爹,一天总板着个脸、凶得吓人,但是他有一个极疼爱他的娘亲,她会给他做他最爱的白糖糕,会哼着从未听过、却很是好听的童谣小调,哄他睡觉,每当爹爹欺负他时,娘亲都会出来帮他、说爹爹不对。

当然,若他做错了事,娘亲也会拿藤条打他的手心,狠狠教训他。可即便如此,每每回想起他的童年时,他心里都说不出的幸福,那是白糖糕的味道,好甜,足以抚平他、之后所经历的一切苦楚。

他也记得江姨曾与他说过、娘与父皇之间的过往,说娘最初是不喜欢父皇的,是父皇强行将她掳了回来,强娶了娘,这才有的他。

虽然他不知娘最后是怎么爱上父皇的,但在他的记忆中,娘看着他时,眼里脸上都是说不出的温柔,就像三月的春晖、温暖的春水,从来没有丁点的恨意怨恨,更没有将父皇强加在她身上的苦难、发泄到他身上,哪怕后来被父皇伤得遍体鳞伤,她也是倾尽她的所有、护他周全。

所以,当听见那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问到娘,问到“她……可还好”时,他下意识选择没听懂,恭敬、依旧却敷衍十足回道:“儿臣不知父皇所问何人安好?”

见阿笙装聋作哑,青川并未在意,只自顾说道:“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你娘怕冷,记得给你娘多送些御寒暖和的衣物,瀚海国进贡的裘皮麂子、最是适合。”

阿笙,多年朝堂历练,阿笙早已将喜怒不形于色、炼就得炉火纯青,但在听见父皇再次提起娘时,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一股怒火来,于是“好心”提醒道:

“父皇许是忘了,母后早在九年前就已仙逝,尸身也一并在大火中、焚烧全无,连入土下葬都没有,又何来‘冷’字一说。”

同样,在阿笙提起叶寒时,那颓废了五年之久的帝王、再次震怒了起来,“你恨朕就罢了,何需如此咒你的母亲?”

他可以不在乎皇权天下,他也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不敬,但他绝不允许有人这么说他的姐姐,哪怕这人是阿笙,他与姐姐唯一的孩子!

阿笙心里本还对自己存有怒气,可不知为何,在听见青川的震怒一吼后,竟然一下消失无踪了,心里瞬间被一股浓浓的好奇所占据。

若是可以,他真想知道、自己这父皇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何在提起娘时,他可以做到这么的自然、这么的理直气壮,可明明当初“杀死母后”的刽子手、就是他自己呀?现在娘走了,他又惺惺作态、对娘嘘寒问暖,也不知装深情给谁看!

当然,他也无心作这场虚情假意戏的看客,

于是阿笙面色平静,望向正前方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丝毫不理会他满脸的怒气,简单拱手一拜,说着他今日之来意,“今日儿臣来,有一事请父皇定夺。”

也不待青川应允,阿笙就将殿外抬着长物的宫人、唤了进来,然后向青川继续说道:

“近日,有一名叫‘许鸢’的妇人,向朝廷献上一卷北齐疆域舆图。此舆图乃这位许氏妇人、耗时五年之久,踏遍我北齐山河画下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