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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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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我心

百年前。

沁水河在夜幕中归入了岑寂。

月上楼台, 竹下风来。

乔岩和楚长老一起回到了晞山。

山涛兜满了衣袖,飒飒作响,剑灵自半山腰回首, 远方灯火融融,映于他浅色的眼底。

他默默望了许久, 终于回过头,不再去看。

乔岩默默, 他观其局势, 已经决定和凌华宗撕破脸,此次他们对楚长老下手, 更是不可原谅。

但剑灵却让他等了几日。

几日后, 曜灵的一册文集问世, 经他的弟子们广为宣传, 又请几位笔墨灵动的修士出了几套通俗易懂的书。

其中便包括《道心三千则》等。

这些书并不专讲灵物,但其中篇幅多有提到灵物心性乃返璞归真。

又有寓言发人深省,试问究竟是兵刃有罪,还是执握兵刃者需扪心叩道, 颇有哲思, 也算是无形中为灵物们正了正名。

虽依然作用微薄,却也引来一些修者的思索。

仙道盟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但也没打算穷追不舍。

他们得到了兰因剑的本体,再大肆追捕灵体, 未免动静太大。

谷盟主刚掌权不久, 亦有许多要操心的事宜,两相权衡下, 便先搁置此事。

索性剑在他们手中, 以龙骨镇压, 天长日久那灵物也不足为惧,没准还会送上门来。

又因谢苍山为太徽殉身的缘故,也不能拿凌华宗如何,且不斩草除根,还要礼遇有加,只等来日再算。

仙道盟正大刀阔斧,凌华宗内却仍是寂静。

回晞山当夜,乔岩犹豫要不要把楚长老往他处带住下,毕竟睹物思人,必不好过。

师父也嘱咐过他,剑灵切忌情绪波动,不然容易发生灵力躁动。

但楚兰因坚持要住在原先的屋子里。

乔岩放心不下,在椅子上陪了他彻夜。

他们抵达晞山时,天边本就浮了白,待到流云成了金色,剑灵便睡了过去。

稀薄的天光落满檐间,浮浮冉冉,似一层细雪。

乔岩推开木门,山的对面却已大亮了。

传说大修士陨落时会有天象的异动,但想来谢苍山死的那天,其实并无甚么大动静。

没有电闪雷鸣,更没有地动山摇。

这位来自异界的顺位,悄无声息地来,又寂寂无声地去。

楚兰因大睡一场,足睡了有十几日。

第十六日,他紧抱了被子,从这无梦的沉眠中苏醒,长发铺了一枕。

庭中的花跃过窗棂吹了进来,柔柔软软地落在流泻的青丝上。

黑白分明,阴阳环扣,仿佛已过去了多年。

他起身飘到院子里,见小岩子守在外面。

这新任的乔宗主已经好几夜不曾睡着,整个人乱糟糟的,十分潦草。

而其实他已经足够游刃有余,能够应付修真界那些恼人的交际,可大抵回到了晞山,他便无所谓维持那些“好模样”。

他在桌边一边骂这都是写什么狗屁东西,一边又硬着头皮给仙道盟回信。

凌华宗现在是威名有余人力不足,如今有了这个转圜余地,他也冷静下来。

楚长老已经回来,他不能冲动带着剑灵一起去鱼死网破,只能继续与之周旋。

写完了全是废话的辞藻堆砌的回信,他拍拍上头不存在的灰,嫌弃溢于言表。

之前乔岩怕楚长老突发灵力波动,又不能不处理这些,便直接把办公的地方移到了院子里。

他听闻木门的声响,自木影参差中抬头,只见剑灵一席广袖青衫,站于曦光下,身姿挺拔,似乎与从前并无何不同,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可谁又与从前相同?

他们皆与当年不同了。

少年时光,无忧岁月,也融化在了这斑驳影中。

“我是不是最好不出门?”楚兰因问。

乔岩一怔,道:“仙道盟的传言还要用一段时间压下来,我已经请人……”他握紧拳,垂下眼低声说:“是我办的不好。”

剑灵走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缓声笑道:“不,你已经做的很好,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一定来和我吱一声。”

这之后,剑灵就真的没有出晞山。

和在杏花镇一样,他在晞山也百无聊赖,仍在捣鼓他以前的那些乐子。

等到凌华宗正式招生,楚兰因便在大比时暗中观察,甚至参与了一关的试炼,不过无人知晓。

凌华宗真的热闹了起来。

他有时在晞山上听到第一批的小弟子在跑圈,吭哧吭哧,谁掉队了前头的会拉一把,他们的训练量大,要绕山很多很多圈。

对于他们而言,一圈之后还有一圈,总也没个头似的,可真的到了末了的三圈,便会一边在心中呼天抢地,又隐有期待。

剑灵坐在屋顶上,看到他们的灵线,清清爽爽的,像是春日的新丝。

楚兰因让乔岩不要曝露自己的行踪,于是凌华宗的修士大抵也只听过他的存在。

在凌华宗的晞山上,住了一位神秘的长老,神龙见首不见尾。

长老会在除夕夜放烟火,在夜里练他那惨不忍听的埙。

而他也十分富有,全宗门的伙食水准几个连跳,托他了的资助,还会在冬日批发冰糖葫芦,炎炎夏日来一碗绿豆莲子汤。

每当出现冰糖葫芦和绿豆汤时,便是代表从今日开始宗门弟子会有几日的休假。

于是神秘的楚长老便常和愉快的休憩联络在一起。

有时乔岩走在剑坪旁,会听到累瘫在地的弟子们扯东扯西地唠。

他们说宗门的伙食太给力,中午的炸鸡腿真香,下回还要再加把劲多抢一只。

另有一位谈起他独有的经历,说他半月前白日被脾气大的师尊痛骂一顿,半夜爬起来,蹲在山道上偷摸着抹泪,却碰上了一位样貌极好的先生。

先生宽袍广袖,走动间有清脆的铃声,却是端正的风仪。

他一时怔住,以为是山上的草木灵华化出的灵魄,直到看见对方腰间琥珀玉令才知是长老。

正要问礼,却被长老问起深夜在此的缘故,听了他的话后居然噗呲一笑,让他演练白日那套被骂的剑法。

看罢笑的更欢,直言他不被罚挥几个时辰的剑已经很不错了,凌华宗的教育方式真是温柔了许多。

这弟子听的满面飞红,长老说完又伸手,托了灵光在掌中,灵光变成一个小人,竟在练那一套的剑法,行云流水,矫若游龙。

长老把这小人往他手里一塞,让他甭在这哭唧了赶紧去练吧,哭干了明儿也还是这样练不出来。

后来他便在剑坪照着这活灵活现的小人练了一彻夜,黎明前天幕如绸,启明伴月,正是天地晦暗时分。

他精疲力尽,手上的灵光小人便收了剑势,背过剑去,做了个打气的动作,再纷纷散成了一朵烟花。

众人听他这一段不知多少遍,越听越羡慕,还真有弟子夜半去山道上碰这位传说中的长老,却再没有人遇见。

又有弟子打趣笑道:“晞山长老总不下山,真是很内敛寂静啊,真厉害,是心无旁骛。”

这位弟子大抵读了些风花雪月的书,措辞还挺偏僻。

乔岩隐去了气息,在一旁听见这一句,心中生出几分啼笑皆非的伤怀。

那在晞山上风风火火嚣张无所顾及的剑灵,竟也成了后来人口中的内敛与寂静。

待到第二批弟子被招入凌华宗,楚兰因便来对乔岩说,他想出去走走。

剑灵以易容符重新幻化外形,站在凌华宗的山门前,仰头去望那玄门上的磕了他腰的问心石。

剑灵一席白衣,长发间别了一枝椿木,迎风而立。

楚兰因并不能认出这问心石予他的文字,乔岩也望不见,而假如他可以识得,便会读到问心石映照出的他心中丝缕的灵念。

离开凌华宗后,楚兰因去了许多地方,也结识了许多生灵,各族皆有。

若是性子相合,便同游一路,乘兴而来兴尽便散,分道车马路前,问起此后,只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也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

风中的花灵说江南的柳绿了,便去江南,集市上的老汉说漠北孤烟,就去漠北。

偶尔也会回晞山,住上几日,把各地的特产收入木箱中。

他听遍了太徽的话本子,有关谢剑尊的书太火了,真真假假的故事听来总有几分好玩儿。

但还是甘州的说书先生讲的最好,剑灵一掷千金,请他们写新篇,结局多为开放,被曜灵的弟子请做专访,出了几篇晦涩的文章。

在他的故事里,谢苍山总离死很远很远。

又三年后,他又去了一趟冥府,想再打一壶冥河水,试一试五行阵。

便是这一次,他在冥河边捡到了且祝东风的碎片。

在救治且祝东风的过程中,楚兰因于其识海内,知晓了那个有关定天针的秘密。

那一日,剑灵在冥河边坐了很久。

冥河无涯,红花烂漫。

原来,他曾有机会阻止这场灾难。

出冥府后他找到了曜灵,请他写了一个方子,并在这一次回晞山,启用了椿木枝,召唤来了第二个木傀。

楚兰因许楚律来日的自由,交换的条件便是她去龙骨雪山寻至净的九寒心石。

灵物不可直接去接触九寒心原石,楚律则会按那方子锤炼出冰魄,封存后送到他这里来。

定天针又能再撑几时?

楚兰因不知道。

他头一回收到楚律送来的原石时,晞山下了一场大雨。

而在他心中,亦头一回生出一种情绪,那太过复杂,他无法准确定义。

他自认那可称作贪念。

——到此为止罢。

他想要彻底终止这场变乱。

楚律在完成了任务后,去到了人间。

其实并非全是因为她读给剑灵的那些话本的缘故,只因剑灵偶然与她谈起的人间,是那么美。

女侠依然会在每年的年节上晞山,只是手中不再有九寒心,而是一壶酒。

初几年,她在明月花下为他护法,却又伶仃大醉,还曾对剑灵说:“不要做了吧,我们停下吧,没有可能完成的,你会在中途死掉。”

可是后来,她自己也没有停下。

冯晚冰求到楚兰因跟前时,楚兰因已将十二颗九寒心冰魄凝成了刚好一只玉杯的量。

他把那壶冥河水送给了冯晚冰,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总有人执迷。

星流月散,第二枝大椿木化的傻丫头,也竟成了曲州城外的一林枯木。

劫后余生的曲州城中百姓陆续回来了,楚兰因站在山崖上看到那重新开始恢复生机的城镇。

书院的胖先生差人在收集椿木的落叶,坐在墙头张望的小孩儿们双颊泛红,他们好似没有经历这场颠沛流离,只知道城外多了一片林子。

过了片刻,他们闲得无聊,便唱起逃亡路上先生教的那首诗:“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便是这一年,楚兰因在晞山凿了个山洞,对乔岩说请封此地,他要闭关。

乔岩问他闭关为何,向他发誓必夺回兰因剑本体,楚兰因只说想睡个长觉,至于剑体这百年不必去拿,仙道盟不好对付,先建大凌华宗才好,要在被忌惮中壮大势力,其中平衡很难,他知小岩子的辛苦。

送走忧心忡忡的乔岩后,楚兰因打量着他这个也许要住许久的洞,四壁幽寒坚固,光秃秃的并不美观。

如果是谢苍山的话,定是会发挥他万能家装的本事,把这里也打点地舒舒服服,可惜这个他没学会,也就只能潦草对付了。

石桌上,正放了一杯九寒心的灵魄。

能完全唤醒他剑体内的九天幽的至阴之气,并圆融多年前的绕指柔残线。

冰寒灵魄本就明澈如一盏佳酿,楚兰因取了一坛子出来,还真就加了桃花酒进去。

他想喝酒很多年了。

酒坛一开,便可以想象清冽的酒香。

曜灵精通灵物,却从来没有这样锤炼法器。彼时曜灵写方子的手都在抖,哑声对他说:“一旦启铸,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啊。”

剑灵只说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头。

洞外一轮满月,恰是人间团圆。

晞山沉在寂静与安宁中。

楚兰因执了那玉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便是凌华宗濒危,十七用铜铃叩门,他启动了第三根椿木。

他把谢苍山唤了回来。

冥冥之中,剑灵已经猜到了这一只木傀的身份,从第一眼开始,他的灵体对他便有仿佛天生的亲近,却未能去认。

他终究也学会了人族的自欺,一面高兴,一边难过。

楚兰因不后悔之前的决定,但又遗憾再一次的分别。

他已经,不能算是一把剑了啊。

可谁知谢苍山也不能长久。

在障中弹因果琴的那一日,所有的真相已再不可隐瞒。

楚兰因伏在谢苍山背上,却偏偏在那一刻,他心中的喜悦盖过了浓密的惘然。

他想着:真是太好啦,我还可以捞你,这一次,我可以把你留住。

*

半时辰前。

素拂一路撞碎了十几块大石,被悬空拎到了剑灵面前。

他浑身淌血,清醒过来,眼底的怒火几乎喷出,但随即却被剑灵周身的灵气波动给深深震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