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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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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其罪八十一 · 贻误

裴钧好似听见萧萧车马,四下看顾间,他竟见自己正站在当初北行狩猎的大队人马中,一眼望去,白雪载道,远处吹来的寒风刺骨。

惊疑中,他右手的指头忽被身后一双冰凉的小手给攥住,低头一看,只见是姜煊怀抱着一只麻兔,正一脸认真地看向他道:“舅舅,你帮帮母妃吧。”

……

“煊儿!”

裴钧周身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山洞之中。

“大仙儿,醒啦?”方明珏听声,慌慌趴过来,一手摸他额头喃喃着“退烧了”,一手招呼闫玉亮,“师兄,快,快拿些水来!”

裴钧倒嘶口气,只觉后颈一阵酸疼,微微一动,左臂也传来锐痛。落目一瞧,原来他手臂上有两道口子,此时虽已被包扎好了,却仍能见着纱布上渗出的血,而稍稍活动手指,手臂经络也被牵扯出丝丝的痛楚。

闫玉亮拿着水袋,盘腿坐在他身边,一手托起他的头,一手捏着水袋喂水给他,沙哑道:“子羽,你流了不少血,这伤都才结痂,动不得。”

闫玉亮灰头土脸、衣衫破碎,身后的方明珏也蓬头垢面、额头带伤。在他二人身后,围坐着三十来个精锐护卫,应是江边大战后残存下的,不少也或轻或重负了伤,眼下正与他三人一同栖身于此处山洞之中养精蓄锐,躲避追捕。

裴钧微眯起眼,仔仔细细地辨别一番,见这些人里并没有裴妍、姜煊和梅林玉。

他头顶的石缝之间有日光照入,昭示着已是翌日天明。一时间,昏迷前江面浓烟中沉船的画面随同日光浮现在他眼前,梅林玉迎上刀刃时裴妍的惊声大叫和船板断裂之声也犹似响在耳边。

他干裂的嘴唇颤颤开阖,不死心地问闫玉亮:“第二船呢?”

闫玉亮拿水袋的手一顿,与身边方明珏对过一眼,垂眸摇了摇头。

裴钧捏起拳头狠狠一砸地面,眼底的酸涩一时腾起,侵入胸腔宛若钢针,将他心肺扎得剜骨般剧痛,令他闭眼嘶吼一声:“怪我……都怪我!”

方明珏一巴掌打在闫玉亮后肩上,红着眼眶瞪了闫玉亮一眼,掀开他坐到裴钧身边:“大仙儿,你别听他胡说!昨日咱走的时候,那第二船虽沉,可落水护卫尚多,又……又都通水性,你姐姐、外甥和梅少爷也不定就怎么样呢,等外头追兵散了,咱再去找找就是——”

“我现在就去找!”裴钧猛地支起身子,抓起身旁的银枪便站起来,一把推开上前扶他的方明珏,趔趄到山洞口,抬腿便跨了出去。

一时间,耀眼的日光将他眸底刺痛,他只见众人所在之处是一方密林中的矮丘,隐隐可听见远方传来江流之声。

他腿脚一软,此时却以枪杵地站稳了,随即提起枪便向江声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

“子羽!”闫玉亮在洞口恨叫一声,见他不应,只好招呼护卫们紧随而上,自己又加紧跑了几步,好歹才上前扶住了他。

众人一路掩藏踪迹、寻寻停停,毫无所获,约走了两炷香时候,才走回昨日搁浅的江边。

江面上初升旭日,照得一江潮水波光粼粼,周遭渔鸥翩飞、鸟兽幽鸣,却没有一丝人迹。若不是江边还留着的昨日损毁的第一艘船,此处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裴钧在江边闭上双眼,仔细搜索着记忆中关于第二船的蛛丝马迹,可此时却唯独只能想起那一船浓烟中的爆裂声和惊呼声,随即而来的便是眼前兜头罩下的黑。

他知道这方水域礁石遍布、暗流极多,就算水流不甚湍急,人要从江心游到岸边也比登天还难,更别提第二船有追兵围捕,梅林玉受了伤、裴妍还带着姜煊,如此境况下,就算周遭有护卫帮衬,他三人还活着的希望也十分渺茫;而哪怕是万分之一的侥幸,让三人还留着命在,那上了岸边亦需四处躲避、寻找吃食,倘使再度遇到追兵,又一定会被押回京城——

凭他眼下仅剩的人马,就算能冒险追上追兵,也决计救不出裴妍三人。

为今之计,唯有火速走完剩下一日的路程,赶到宁城和姜越汇合,才能有望出动更多人马搜寻裴妍三人的下落!

想到此,裴钧不愿耽搁,便强忍一腔酸苦,一心默念着神佛保佑,速速召集众人前来,将岸边第一船的残骸清检一番,挖出尚未落水的物资和衣衫来,各自随身携带,预备沿着陆路向东南前行至下个村落,再寻车马赶往宁城。

可正在众人整装待发之时,他们身后的草丛中却忽然发出窸窣一声。

裴钧以为是追兵来了,立即与众护卫拿起武器回头防御,可此时定睛一看,却见那草丛分拨开来,当中竟是一只毛发污脏、浑身黢黑的大狗。

这大黑狗半身狗毛烧得不剩,裸露的皮肤亦烧伤了一块,后腿上还有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让人难以想象它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饶是如此狼狈不堪,那狗脸上却仍旧清晰地显露出一双豆黄色的眉毛来。

裴钧见之一愣,暗呼一声:“是煊儿的狗!”

黑狗也即刻认出了裴钧来,此时正要奔向裴钧,跑了两步却猛地顿住,忽而恶狠狠地瞪着他,龇牙咧嘴地怒吠起来。

裴钧正莫名间,又见那黑狗凌空跃起,兀地向他猛扑而来,不禁心下一凛,下意识握紧手中银枪。

可还不等他举起银枪,黑狗却已在他身前一个顿地接跳,嗷地一声,张嘴咬住了一只当空射来的利箭!

“有追兵!”

众人这才一惊之下四散开来,黑狗却已甩掉箭羽,径直一个飞扑,跳进那草丛之中撕扯起来。

草丛中立时传来声声惨叫,一个浑身鲜血的黑衣人挣扎着爬出草丛,不顾自己被黑狗咬着的大腿,高举起手便要按动手中的弩箭。

裴钧眼疾手快,举枪劈在那黑衣人腕间。那黑衣人惨呼一声、手腕断裂,立时被周遭护卫杀死,可此时此刻,他手中的机弩却已然发出一枚响箭,咻地窜入天空。

“不好!”方明珏急道,“他们定是派了人在此来回巡视,一旦察觉我们在此,便放信叫大队人马赶来。我们得快走!”

他此言刚落,众人东南方向的密林间果然传来阵阵人声。

眼看追兵即将赶到,原定东南的去向又正是追兵赶来之处,裴钧英眉顿聚,瞬息间脑中急急万转。

片刻后,他一把抱起了面前的狗来,北眺江面,西望群山,不得不恶声一叹,下令道:

“走!绕路,进山!”

与此同时,姜越与李偲所领的两路人马已在骁龙山下驻扎,约在傍晚时分便会抵达宁城,眼下正在做最后的休整和布防。

姜越身着一袭亮银的盔甲,在帐中擦好长剑,佩在腰间,又从胸前衣襟中取出一封因摩擦过多而泛起毛边的信来,再次打开,垂眸细看,眼梢唇角溢出淡淡的笑意。

此时帐外忽而有人传话:“王爷,李将军求见!”

姜越面上笑意一止,不由妥善叠起信来,打开桌上一个雕花的匣子,将手中信放入那匣中垒起的厚厚一沓信纸间,待阖上匣子,方若有所思道:“请李将军进来。”

李将军,是此时军中对李偲的称谓。

李偲在南地起义之后,已自封为“天道将军”,意为替天行道,誓要帮他父亲李存志和南地万民讨伐贪官污吏,以报血仇,并振清朝廷,还天下太平。

姜越本以为李偲之力可化为他返京夺位的关键力量,可他抵达南地才发现,李偲虽有作战之能、虽有民愤为恃,起义一事却全凭一腔热血和愤慨,毫无远大筹谋。若不是地方官员苛政日久、民间百姓积怨尤甚,李偲决然招集不到这样多人马,也决然不可能劝降几位守关之将成为他的助力。

如今李偲之所以还活着,全凭天时地利人和;其麾下人马尚在,也俱是被怨气凝结在一处,姑且还同仇敌忾。可倘使一日,这些人马失了头目,或权势渐大、没了威慑,便只怕会如一盘散沙般,群龙无首地四下奔逃、游走作乱,而李偲只懂打仗、不懂带兵,又仗着姜越需要自己的兵力,根本不听从姜越的建议,甚有作威作福之时,这样下去,军中起内讧只是早晚的事。

姜越深知如此,所以为防军中生变,这些时日来,他已然立下了铁律军规,可李偲却以为他是想架空军权、接管起义军,由此,便对姜越近来的领军之策愈加多疑、防范了,一如今日。

李偲从帐外拜入姜越帐中,似乎神色匆匆,可进来却见姜越正端坐在塌边拭剑,不免也收敛了一些势头,正色行礼后方道:“王爷,我今日听南下的马贩说,蔡沨的人在京城已然占了上风,咱们上京不仅要对付禁军,还要对付他,会不会无法应对?”

姜越淡淡看他一眼,将手中剑翻了一面道:“孤已让萧临带兵从北地折返京中勤王,蔡沨就算佣兵数万,那兵马也只是豪强家犬,必不是塞北铁骑的对手。李将军不必眼下就开始忧心京城之战,马上就要拔营了,还是先去点兵罢。”

这话说了,叫李偲没了别的好问,不得不又告退出来,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待回了帐中与替他谋事的师爷一叙,师爷点破他的忧虑道:“晋王是皇亲,劝您的兵马一道上京,实是想让您帮他打天下,可打了天下之后,谁来背这造反的过错呢?到时候晋王成了皇上,不就只剩您还能怪罪了么?这时他总要寻个人来治您,那萧家世代忠将,萧临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李将军,晋王领咱们来宁城,是要与裴钧会和,可他所收消息,从不与咱们明示,那裴子羽又历来被朝中称为奸佞,眼下已逃出京城……哪怕此二人曾于将军有恩,此一时也不如彼一时了,将军还是要为自己打算才是啊。”

李偲一句句听师爷说完,心下愈发难安,想过一时,终是沉吟:“师爷所说,确然有理……”

这日天黑时候,晋王人马先行,两路人马全力赶路,终在子时前赶到了宁城以南的十里坡。

岂知刚刚下马扎营,营地四周却忽有乱箭飞窜而来。

姜越急急令人上马备战,于四周陡起的火光中瞠目望去,只见此地林间,竟已围满了不知何来的陌生兵马。

他拔出佩剑,英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林间的光火与阴影间,一人着玄甲铁盔,骑着马缓缓走出,勒缰轻笑道:

“晋王爷,久仰久仰!咱们是奉了蔡都督与裴大人之命,今日专程在此为晋王爷接风洗尘的!”

第129章 其罪八十二 · 失散

一听此人报上蔡沨名号,姜越目光顿冷:“你是蔡沨的人,缘何能与裴大人扯上干系?”

“晋王爷有所不知。”那人拖长声音笑道,“裴大人挟持天子、毁乱朝纲,仓皇逃出京城,不巧被蔡都督擒获。为换一家老小性命,裴大人便告诉蔡都督,晋王爷必会前来此处,是故我等便在此久候,为的,不过是劝王爷交出兵权,随咱们回京。”

“胡言乱语!”姜越握着缰绳冷笑,“裴大人气性刚直,与蔡氏势不两立,且不提他根本不屑于向蔡沨讨饶,就算他当真迫于形势与蔡沨斡旋,蔡沨为人阴毒狠辣,又怎可能饶了他?尔等区区蔡氏蝼蚁,竟敢令本王交出兵权,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荒谬至极!”

“晋王!你擅自调兵、无诏北上,此乃欺君忤逆之罪,竟还敢在此口出狂言!”那人举起手中长矛道,“此处前有密林、后有山谷,难进亦难退,眼下你中军、后军又已被我人马阻断,我劝你还是快快束手就擒,省的丢了性命——”

“那便看你有没有本事取孤性命!”姜越拔出腰间佩剑,猛夹马腹,勒令左右副卫迎敌。

而在此时,落后姜越两箭地外的李偲远观事态不妙,即刻制止起义军前行,招来师爷道:“前方似乎有伏兵和晋王打起来了。”

师爷即刻派小兵前去打探,听小兵回报前方已有激战,便捋捋胡子,暗转眼珠道:“晋王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之前起义时,咱们同意与他联兵,除却是因他于将军有恩,更是因怕贸然打起来敌不过他。眼下他既被牵制,我们何故还要屈居于他?将军,与其留在此处拿命帮晋王杀敌,咱们莫若就此与晋王分道扬镳的好!待将军多打下几座城池,兵强马壮,到那时,凭晋王想和还是想战,又何惧他威势?”

李偲早有此虑,但却担忧:“那若是咱们就此走了,晋王今日战胜后怀恨在心、追击咱们……咱们又如何是好?”

师爷道:“将军忧心的甚是。”说着,他急急一想,豁然道,“将军既然怕晋王爷回头追击,那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他走不得、动不得便是。”

李偲迟疑:“这又如何可行?”

师爷压低声道:“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晋王要是没有了粮草,兵马都饿着肚子自顾不暇,还何来的工夫追击咱们呢?”

此时姜越正在前带兵厮杀,本以为蔡沨派来的人马不比他和李偲的联兵多,此战虽艰,却定然可胜,熟料正在激战之中,后方却忽有人报,说李偲的人马竟已开始向西撤离,不仅如此,他们还强抢了粮草队,眼看是要留姜越的兵马自生自灭。

“怎么偏偏是现在!”姜越咬紧牙根暗骂一声,西望起义军撤离的方向火光四起,正要令人传令中后部队追击李偲,却忽觉右耳旁一阵劲风拂来。

多年征战沙场的生死感在这一刻令他后脊一凉。他猛地弯腰一避、出剑横扫,堪堪避过了砍向他脖颈的一刀,霎时将袭至他身旁的敌将拦腰斩下马背。

他未及喘过口气,那方才与他喊话的敌将又提着长矛凌空朝他劈来。他引马避过,却不察那敌将瞪圆了双目,放低长矛,忽地向下扫向他马腿——

“王爷当心!”“快!快护驾!”

姜越眼前一阵天旋从马上跌下,后背重重摔落在坚实的土地上,呛得他喉头宛似含铁,不及回过神来,又见那被敌将砍断前腿的高头大马,此时正尖声嘶鸣着向他倾倒下来……

黎明时分,裴钧一行人终于彻底躲开了林间追兵。

此时他们已在西行的山野中奔走了四天五夜,身上的粮水早已耗尽,所有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吐出的气儿都似带着火星,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就连同行的黑狗也瘦出了道道肋骨,可他们的意志却有如被谁鞭笞着,令腿脚一刻也不敢停下。

“大人,快看!”

先行的护卫忽而出声了,指着前方隐约的灯火向裴钧道:“那有处村庄!”

“村庄”二字宛如甘霖,一时叫所有人都向前望去,果真见几里外升起淡淡炊烟。

裴钧扶了精疲力尽的方明珏一把,让他坚持住,马上就能有粮吃了。众人一道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赶去,终在日出时分走到了村口。

村中已有庄稼汉外出来种田,此时在道中见裴钧一行三四十人俱是拿刀带剑、满身泥血的模样,还以为是山头上下来了土匪,吓得拿起锄头大声叫人。村中男人闻声,都抄起家伙从家中出来,妇人和孩子躲在破落的门窗后惊惶看顾。

众人连忙收起武器解释来意,闫玉亮从腰间摸出些铜钱、碎银,用尽全身力气温和道:“劳驾诸位,我们只是想换些吃食。”

村民们渐渐放松了一些,却仍旧有些防备。一村妇道:“你们看看这个村子,哪里有吃食能换给你们?地里收成不好,官家成日征税又征粮,土匪十天半月来一回,我们这些种田的能剩得下啥吃的?娃娃都快饿死了!”

一旁的老村汉驱赶众人道:“走吧走吧,你们定是在城里犯了事儿跑出来的,我们可不敢收留你们!县城的官儿坏得很,要是找上门来还得了……”

“大叔,劳烦给我们换口饭吃吧。”裴钧搀着方明珏,低声下气道,“我们赶了四五日的路,再不吃东西,就都快饿死了。”

“那你就去地里头看看!”老头儿发起脾气来,“你要能找着口吃的,老子白送给你!”说着挥舞着锄头走到裴钧面前吆喝:“滚滚滚,赶紧滚!你们可别逼我报官!”

裴钧眉目一拧,正要再说,方明珏却拉住他:“算了,大仙儿。”

方明珏微微摇头:“咱们还是走吧。”

裴钧目色复杂地环视了整个村落一眼,见一个个村汉身后果真是瘦弱至极的孩童和面色蜡黄的妇人,也不好再开口讨要吃食,只好强忍住心中的不甘,与众人交换眼神,示意离去。

是夜微雨,他们在距离村落不远的山丘后找到一处土洞,钻木打起篝火,又找了些大树叶子团起来接雨,好歹解了份儿口渴。

裴钧就着雨水清洗了一番伤口,方明珏重新帮他包扎好了,便坐在洞口望着村庄的方向出神。

闫玉亮走到方明珏身旁坐下,捂住早已饿得发疼的肚子,叹息道:“怎么,当初在户部拿银子不曾手软,这下进了村子,见着了农民的惨,又开始悔过自己造下的孽了?”

方明珏听着他说,不出声。裴钧拍拍方明珏后脑道:“早跟你说了,有些钱拿不得,拿了心就亏了,一辈子都得活在愧里。”

方明珏拿帕子抹了把脸,叹:“从来只当在京城里无人免俗,眼下想来都是给自个儿开脱。户部的银子在账本儿上都只是数,有时候掏进自己腰包都不觉钱了……眼下想想,我可真是作孽。”

“为时未晚。”闫玉亮道,“等咱们会和了晋王爷,回了京,你官复原职,便好生为百姓做几回实事儿……”

“咱还回得去么?”方明珏气呻,倒在一旁石头上道,“我都快饿死了。我在户部干了这些年,要是到头却饿死在山林子里,就活该是报应,专报我这贪官污吏。”

裴钧把他拉起来道:“前几日被追,没工夫在林子里打猎捕鸟,今夜倒能去碰碰运气。若打回些兔子麻雀来,也应能对付些时候。此处已有了村落,应该不远便是县城,到了县城,就不怕有钱换不到东西吃了。”

此时黑狗嗷呜一声,似是应和,三人坐在洞口望向夜空中的白月,闫玉亮叹:“也不知道我媳妇儿她们怎样了……”

“我闺女出京前还发着烧呢,我这些日子心里头想的全是这事儿。”方明珏看向裴钧,“你徒弟钱海清也在那船上,听说他爷爷在江南是神医,他也该通些医术,兴许他能替我闺女儿瞧瞧病?”

“一定的。”裴钧淡淡应他一句,此时望着月,又想起了当初冬狩时和姜越在林间的那夜,不禁从怀中掏出了那时从姜煊那儿哄来的小笛子,静静地摩挲,眉心淡淡蹙起,“等到了县城,还得打听打听晋王爷究竟到宁城没,这几日我心下总是不安……此行实在太多意料之外的事了。”

说罢他端详着掌心小小的笛子,眼前似乎浮现了姜煊把这小物件儿交到手里时的乖乖模样,那时姜煊说:“这个小笛子我好喜欢的,舅舅可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也不许送别人。”于是他在仓皇出府的前一刻,也没忘把这小笛子带在身边。

“也不知道裴妍他们如何了。”裴钧闭目拧眉道,“只望他们一定是逃出去了,千万是逃出去了……”

同样的月色,此刻也笼罩着被战火包围的京城。

傍晚时,蔡沨的军队已在京郊集结完毕,朝廷的援军迟迟未至,城中禁军便不得不再度出城与叛军开战。

紧闭的城门中,原本彻夜笙歌的街道上清冷无人,百姓们闭门在屋中,却仍能听见城门外传来的厮杀声。

一队形色狼狈的黑衣人从城外进京,疾步走过京中街道,匆匆进入皇城,来到中庆殿外,向内禀报:“启禀皇上,皇城司影卫求见!”

过了会儿,胡黎推门从御书房出来,领了他们走进去,只见姜湛正披着金纹长褂坐在御案后,听见声响,放下了手中折报,凝眉冷声道:“朕令你们去捉拿裴子羽一行回京伏法,你们没捉到,如今竟还有脸回来见朕?”

影卫头领硬着头皮道:“微臣办事不利,该当死罪,可……可此番一路追踪,虽未带回裴钧等罪臣,却还是带回了一人。”

姜湛挑起眉:“谁?”

影卫头领低下头,示意身后影卫让开身来。

姜湛扶案起身,只见堂下数道黑影分作两列,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从中显了出来,怯怯唤他:

“皇……皇叔。”

第130章 其罪八十三 · 溃败

翌日乌蒙散尽,山中雨停。

裴钧一夜未曾合眼,又因臂上刀伤无药医治而脓肿生痛,此时已开始周身发烫,整个人十分虚弱。可眼见日头升起,他却仍旧涩目强撑着起了身来,领一行人出了土洞以林间草叶果物充饥,又徒步走出山林,终在正午时分,到了临近一处县城。

见有守军围城查检,众人便未进城,正是愁着如何填补物资时,一队走镖的商队出了城来。

裴钧脑子一动,在城外拦下其人马,奉上银钱,让他们与自己一行换了衣衫,又买下了镖队所有的粮食、马匹和两辆旧车,这才将几个体力已经不济的伤员安置了,众人也终于吃上顿饱饭。

他思索一番,料想眼下他与闫、方都是朝廷通缉的“罪臣”,若被认出,将会拖累整队、耽搁行程,于是便与闫、方二人坐入马车之中躲藏,令护卫详细打听好前往宁城的近道,一行人这才改头换面,重新上路。

有了车马,众人脚程都快上许多,原料该要两三日才能抵达的路程,眼下只用再行一日夜即可。

对裴钧而言,这意味着他将更快见到姜越了。

他的心间由此激荡出一丝难言的安抚,“姜越”二字也化为旱地中的雨露,在他干涸的神智间蔓延游走,令他在摇晃的马车中想起了二人过往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冰天雪地中的垂钓,想起了姜越递到他手中的花茶,甚至想起了那茶水滑落喉间泛起的回甘。

艳阳肆意发散着热气,烘得马车里闷热生燥。众人都是精疲力竭,一路也轮番入马车休整,可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时分,哪怕护卫们轮番歇了再多次,哪怕方明珏、闫玉亮已顶不住困意合上了眼,裴钧也一次都不曾睡去。

他甚至一次都不曾放松地靠在车壁上,也一次不曾吃完过分到他手中的粮食。

第二日午后,宁城终于在望,裴钧忙派出一骑护卫先行打探,至此,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下一分。

闫玉亮闻声醒来,眼见裴钧已熬红双眼却仍抱着伤臂苦撑,便在他身边劝道:“子羽,眼下才到十里坡,许还有半个时辰才能进城,你还是睡睡吧?”

方明珏也忧心道:“是啊,自打咱们从船上下来,就没见你真正睡过。你身上还有伤,若一点不睡,可怎么受得住——”

“不是我不想睡。”裴钧打断他,抬手按了按发酸发痛的眼眶,沉声道,“是见不到晋王爷,我睡不着。”

方明珏还想再劝,可此时马车却忽然停下了。

裴钧眉心一拧,放下手来:“怎么回事?为何停车?”

帘外传来驾车护卫的声音:“大人,前头的路……被堵住了。”

“堵住了?”裴钧不耐烦地撩开车帘,刚想起身下车看看,站直时却一阵头晕目眩。

他连忙扶着车框闭目片刻,待稳住了身子再开眼看去,却被眼前的景象猛然慑住。

只见他方才刚派去打探的护卫正停在前方不远处,骑在马上面对他们,高举起双手,作出了“停行”的手势。

在这护卫身后,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而在这片丛林中的泥地之上,此时此刻竟堆叠着满地的死尸、死马和烧烂的战旗,当中流出的灰黑血水已渗入泥土,更因经久滞留而发出恶臭,招来了大堆的蛆虫和苍蝇啃噬叮咬,整个一副修罗境地。

方明珏在裴钧身后探出头来,见景大惊,转眸看了裴钧一眼,颤声问道:“这是谁家兵马?该不会……”

裴钧只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此时立即下了马车,趔趄地向前走去。

越向前走,他见到的死尸、死马便越多,恶臭也愈益浓厚,这叫他不禁抬手捂住了口鼻,四下急寻间,终于看见一副尚未全毁的战旗正塞在一匹马尸之下,似乎能看清旗上字样。

他连忙抖着手抽出那战旗,一把展开来,霎时间,那战旗上的血渣与泥渍都被掸落下来,旗上鲜红的绣字也显露而出——

“晋”。

裴钧脑中轰然一响,双目猛瞠、双腿发软,整个人顿地一晃:“不,不不不……”

他紧紧揪着那战旗,脸上已失却了所有血色,一时更着急地扶着树干又继续向前寻觅,不一会儿,又再度扯出一张死尸手中紧捏的战旗,见旗上仍旧是一个鲜红的“晋”字。

裴钧只觉全身血液自脚底倒流而上,如冰水一般灌入后脑,令他全身都僵住,再行不得一步路,此时唯可向一旁护卫叫道:“快……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护卫似被他吼醒一般,一夹马腹便狂奔向前。此时闫、方二人与其余护卫也相继围了过来,一见林中的死尸不计其数,身着两种战甲、手中紧握兵器,便知此处曾是险恶战场,再见裴钧孤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似乎锁定了某处,他们心下便愈发拔凉,待慢慢地靠近裴钧,顺着裴钧目光看去,只见四五步开外的地上卧着一匹死去的棕马,马的前腿已被砍断缺失,马身下是一滩干掉的血水,而马头的一侧,一顶插有红缨的银色头盔,此刻正静静躺在血迹之上。

闫玉亮正欲说话,裴钧却忽而一动,放开了扶着树干的手,转而扑跪在地面上,伸手拨开了死马的马尾,颤颤从中捞出一物。

此物挂在裴钧沾满血污的手指间,自然地垂落下来,竟是一枚藏青底子、面绣麒麟踏云的垂穗香囊。

哪怕是在如此的恶臭肮脏中,这香囊也散发出素净宁人的草木香气,微末却清新,似乎是想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要叫人知晓它的气息。

裴钧的手指双臂开始震颤,胸腔中发出轰鸣,耳边似乎听见了姜越的声音:

“让你去去浊气的,没人送给你。”

“……都被你用脏了,我还收回来做什么。”

……

他双膝一酸,跌跪在地上,正此时,前去打探的护卫策马赶了回来,急急喊道:“裴大人,不好了!”

待至近前,那护卫禀报:“大人,我赶至前方探路,却遥见宁城城墙上挂满了蔡氏的旗帜。宁城应是已被蔡氏占领,此处战场,也定是蔡氏袭击晋王爷所致!”

裴钧赤红着双目,瞪着手中的香囊不语,一旁方明珏急问:“蔡沨的人马还在京城,怎么会忽而到此占领宁城?”

“方大人,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护卫道,“战场未清,蔡军定会派人前来埋尸,咱们应当快些离开此处,不然若被察觉了踪迹,就没法脱身了!”

闫玉亮听言也道:“此地在宁城境内,蔡军若驻扎在此,我们切切不可久留。”说着他转向裴钧道:“子羽,我们在江中换船前便与赵先生约定,倘若行程有差,便四散逃生、往江南会合。眼下咱们有车有马,不如即刻启程前往江南,说不定第三船已然在江南——”

“不!”

众人之间,裴钧咬着牙吐出一字,忽地攥紧手中的香囊和红缨银盔,坚声下令道:“不准走!没我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