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第40章
星岚再次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隔天上午了。
鼻息间充斥着医院独有的淡淡消毒水味。
一睁眼, 是一片白。
星岚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的雪白一片看了很久, 终于慢慢地明白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然后也跟着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没能在台上撑住。
果然被老师说中了, 那首曲子对她负荷太大，她连完整弹完都没能做到。
她记得自己在最后弹奏那几个音符的时候，手指已经完全脱力了。
身体上像是被压了千钧的重量，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曲子将近尾声的时候，她当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完不成这首曲子了。
所以, 当她确确实实地弹下最后一个音符, 心理上一松懈下来, 身体上便也跟着撑不住了。
弹个钢琴把自己弹到心脏病发送进医院……也真是够尴尬的。
星岚轻叹了一声，默默为自己感到汗颜。
这种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如果身体情况真的不允许她上台, 那时候的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退赛。
只不过。
从前她也从未如此拼尽全力。
她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说, 如果当时她可以选择，她会做出退赛的选择吗？
这个问题浮现在脑海的一瞬间，她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啊, 她不后悔。
“……你醒了？”
沙哑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来。
星岚侧头, 看到沈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似乎一夜没睡，双眼微微有点红，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憔悴, 下巴上长出了一层浅浅的胡渣。
沈熙抬手抹了把脸，想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
然后拖着椅子坐近了，打起精神说：“饿了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星岚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模样。
明明上一秒心里还在想自己不后悔, 下一秒突然看到他这样，终于令她心里冒出一点罪恶感。
也是，她不后悔了。
反倒害得身边的人担惊受怕。
“二哥……”她在他的扶持下坐起来，她说，“我没事。”
“我知道。大哥走之前交代过了，你差不多这个时间会醒。能醒来就没什么事了。”沈熙说，“大哥守了大半夜，后来因为今早还有手术，所以我让他先去休息了。”
星岚乖乖点头。
一副熊孩子乖乖认错的模样。
“想吃什么？我让人送过来。”说着沈熙拿起手机点外卖。
星岚：“都可以吧……”
沈熙：“那给你点碗馄饨吧。”
医院附近的面馆不少。
下了单，没多久就送了过来。
到手里的时候，还是热腾腾的。
沈熙将病床上的小桌板放好，给她将筷子和勺子都拿出来，递到她手里。
照顾人的动作几乎无微不至，一看就非常熟练。
沈熙就给她点了一碗。
星岚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馄饨：“二哥，你不吃吗？”
沈熙：“你先吃吧。”
星岚便低头吃起来。
沈熙安静坐回旁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吃。
看得星岚忍不住觉得有点奇怪。
沈熙不是个沉默的性格。
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家最活泼外向的性子。
老实说，别说他点外卖不给自己点一份，按照她对他的了解，平时他老老实实吃完自己的份，不再来抢她的份就不错了。
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地盯着她吃饭，有点诡异。
星岚被盯得有点吃不下了。
只好放下勺子，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二哥，你怎么了？”
沈熙像是被这句话给带回了神。
他眨了下眼，移开了视线。
他只是在想一件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以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后我不会允许你们再继续了。”
“你有没有想过，再这么继续下去，你的身体会怎么样？”
星岚怔住了。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然而沈熙并不在意。
他靠在椅背上，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要摆哥哥的架子，也不是说非要拆散你们。而是你自己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体究竟能不能负荷你的选择。”
她的病情她的身体，沈家的四个人都清楚。
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原本就注定活不长久。
可是沈贤不信命，硬是让她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
与天争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注定没有办法活得像其他健康的人一样，不可以跑跑跳跳，也不可以大喜大悲。
星岚沉默了。
她完全明白沈熙完全是为了她好。
她懂。
她怎么可能不懂？
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因为过去的那十几年里，她都在努力地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尽量保持心态平和淡然，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跟其他人尽量保持距离，不要参与到任何人的喜怒哀乐里去。
好像只有这么超脱地生活着，才能够让她尽量平稳地活下去。
她原本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
毕竟她天生跟其他人不同，她的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
等她此时回过头去看，发现自己在过去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悄然走出了原本的那个生活。
她不再只是站在远处淡漠地注视这个世界。
她走进了这个世界里。
感受到了这个世界里浮沉的善意与恶意。
然后，她的心里冒出了贪婪的想要更加靠近这个世界的念头。
她有了方向，她想往前走。
然后，她的心里冒出了另一个声音。
那——
如果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呢？
沈熙看着她陷入沉思。
纤细无血色的手指抓紧了被子一角。
他看得有点不忍心。
刚才的那一番话也是。
如果不是硬着心肠，他大概也说不出来吧。
这可是他的妹妹，又不是只小猫小狗。
然后，他听到他的妹妹轻轻地说：“哥。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喜怒哀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
星岚平静地看着他。
过去十几年，她都是那么过来的。
没有见过喜怒哀乐，她才会安于那个空白的世界。
而人一旦懂得了什么叫喜悦什么叫心痛，就再也回不到那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去了。
有些人或许可以，但更多的人穷极一生也做不到。
她啊。
不想回到那种只有空白的生活了。
“可是我绝对不允许你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玩笑。”沈熙努力坚定自己的立场。
他摆出一张心志坚定的冷脸说：“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但是我做哥哥的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胡作非为。”
气氛有点凝固了。
一向随和的二哥居然态度这么坚决。
星岚不自在地轻叹一声。
决定转移话题。
她看向枕头边因为没电而关机的手机，问道：“哥，有没有充电器？”
“充了电好去联系那个臭小子？哼，才不会给你。”沈熙傲娇地一哼。
抬眼看到沈铮进来，于是起身说：“正好，老三你在这儿看着她，我去替她拿药。”
沈铮站在门边，沉默地点点头：“嗯。”
两个人交接完毕。
这回轮到沈铮在这儿看着她。
星岚无奈地躺回去。
让沈铮来陪她，还不如让她一个人待着呢。
倒不是说她讨厌沈铮，而是沈铮从小就讨厌她。
一有机会就恶言相向，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
然而奇怪的是，沈铮从出现到坐下，完全没说话。
一反常态地沉默着。
然后。
星岚看到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到她面前的小桌板上——一个充电器。
星岚迟疑地盯着充电器看了半天。
总觉得这可能是个冒充了充电器的什么诡异的东西。
她看看充电器又看看沈铮。
果不其然，就看到沈铮一皱眉头，没好气地开口了：“看什么看？不是你自己说要充电器的么？”
星岚：“……”
原来他都听到了。
沈铮抱臂说：“你一心想作死，我不拦你。”
星岚无语：“……我谢谢你啊。”
然而有了充电器也没用。
沈熙速去速回，根本不给她充电的机会。
沈铮下午还要上班，没多久就起身走了。
只剩下星岚与沈熙两个大眼瞪小眼，
气得星岚往床上一躺，拿背对着他，不吱声了。
然而她的手指往枕头下一探，摸到了个硬硬的纸片一样的东西。
她疑惑地摸出来一看。
是一个长方形的信封。
里面放着两张今晚SUGAR演唱会的门票。
还是内场VIP。
信封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记得来看哈！！
落款写着谷勤两个字。
星岚下意识地抬眸，对上沈熙的视线。
沈熙：“……”
星岚飞快地说：“哥，我想去。”
沈熙下意识想拒绝。
他想说她这个身体，昨天才进手术室，今天早上才醒过来，居然就想着乱跑，也太乱来了点吧。
可是，话到嘴边，他突然意识到一点。
这还是星岚第一次非常坚定地对他说“她想怎么怎么”。
以前她最常说的是什么？
好的。
没关系。
无所谓。
随便吧。
我知道了。
这么一想，拒绝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挫败地坐回椅子上。
一时心软，于是松了口：“……我送你去。结束之前就走。”
“好。”星岚连连点头。
……
SUGAR的第二场演唱会依然爆满。
场馆里粉丝的情绪始终高涨。
就算身在场馆外面，也能听到全场跟着音乐热情合唱的声音。
山呼海啸一般。
这还是星岚第一个听演唱会。
即便是相对宽敞的VIP区，依然挤满了人。
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在跟着音乐节奏摇摆着。
她被现场的尖叫声震得耳朵差点聋了。
这时候，也不知道沈熙从哪里摸出两粒耳塞，非常熟练地塞到她耳朵里。
总算将满耳朵的尖叫声分贝降低一点。
台上的三只崽连续演唱完四五首。
接下来是单人的表演环节。
舒航自弹自唱，好让两个队友先下去休息一下。
工作人员将电子琴抬上台，并架好立麦。
舒航在键盘前坐下来。
一动不动。
现场的所有尖叫声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地也跟着安静下来。
直到片刻后，现场几乎鸦雀无声。
所有熟悉舒航的粉丝都知道，这是他的习惯。
每次演唱会轮到他单人演奏的时候，他都喜欢先等现场安静下来再开始。
然而今天，直到现场已经整整安静了五分钟，他依然没有开始的时候，粉丝们不禁又开始躁动起来。
星岚听到身边的一个小粉丝咕哝道：“总觉得今天舒航不太对劲啊。”
“对啊……他好像一点都没笑。”
“诶？他表情不是一直冷冷的酷酷的吗？”
“但是唱有些歌的时候还是会笑的。今天完全没有。”
“诶！快看！他动了！！”
星岚赶紧抬眸望去。
台上，舒航慢慢抬起手，从立麦上将麦克风摘下来。
舞台两侧的巨大LED屏幕清晰地显示着他沉静的表情。
现场的粉丝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他将麦克风拿到唇边，开口了。
“上一场演唱会，我回答了一个问题。”
独特的声线通过全场的音响，传遍场馆的每个角落。
“相信你们也记得。当时有一个人问我，我和沈星岚究竟是什么关系。”
台下的星岚一怔。
舒航握着麦克风，动作随意地坐在键盘前。
如同闲聊般地，继续往下说：“回答的时候，我违心地给出了一个谎言的答案。”
现场粉丝们陆续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嗡嗡声私语声慢慢地响起来。
而舒航恍若未闻，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没有说真话，我没有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们。我有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就是沈星岚。”
“为什么呢？”
“其实理由很简单，简单到或许你们可能无法接受。”
“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我现在站在舞台上的时候，在底下看着我的你们。”
“我知道你喜欢我，喜欢SUGAR，喜欢我们的歌，或是纯粹喜欢我们的长相容貌。但我不知道，你们中有多少人能爱屋及乌。”
“我害怕你们会伤害到我心爱的人。”
人群中，星岚慢慢地捂住嘴巴。
一股酸意顺着他的声音，从她的耳朵，流向四肢百骸。
情难自禁。
“在她之前，我从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但是我知道，一旦我又了这么一个人，她或许就成了你们眼中抢走我的那个恶人。”
“我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我亲眼见过。”
LED屏幕上，舒航的表情冷静到近乎平静。
可是他微微泛红的眼睛，早已经泄露了他的心绪。
他仍然在说着。
“谷勤心里一直有一个人，那个人让他曾经想过要非常骄傲地对全世界宣告，那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然后，我亲眼看到那个女孩子被一些自称是他真爱粉的人攻击，被伤害。”
“那个女孩子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跟谷勤一样非常有天分，并且热爱舞蹈的优秀舞者。”
“但是，她被那些人伤害，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虽然法律已经替她惩罚了那些人，可是一个天分极高的芭蕾舞演员从此再也没办法跳舞了。”
“所以我害怕。”
“我害怕我心爱的女孩也会被伤害，我害怕她再也没有办法弹奏钢琴，我害怕她再也没法对我笑。”
“所以那天，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你们，我没有女朋友。”
“对不起，我说谎了。”
星岚静静地听着。
直到听到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哇”地哭出了声，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为什么要哭呢？
她心想。
可是下一秒，她却感觉到两道凉意划过脸颊。
伸手一摸，脸上不知何时也变得湿湿的。
台上的舒航仍然在继续往下说。
“然后，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差点失去了她。”
“看到她面无血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心想，自己那么做究竟对不对。”
“有时候我觉得，仿佛身为公众人物，就活该是个没有痛觉的怪物，必须要活成粉丝们想要的样子，因为偶像是因为你们而存在的，你们才是衣食父母。”
“可是，我也会有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我也是个人。”
“我也会爱上一个人。”
“如果这之间注定要出现冲突，没关系，我可以做选择——”
话音随着音响在整个场馆内回荡开。
星岚仰起头，看到LED屏幕中，舒航忽然抬眸，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