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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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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二人在农舍滞留了两日,便向刘婶辞行。

临走时刘婶真如待儿子儿媳一般千叮咛万嘱咐一通,还去择了两筐蔬菜,非要二人带上。

谢秋石笑嘻嘻地把扁担递给仙君,仙君手一挥,把捣乱的谢掌门塞进筐里。

谢掌门猝不及防,呆愣愣坐在一堆蔬菜里面,头上顶了两片青菜,整个人活像只顶着俩萝卜缨子的水萝卜。

刘婶在一旁瞧着乐,隔会儿一拍大腿道:“我说呢,你们穿来的衣服还在屋后晾着……我得去给你们取来。”说着转身绕去屋后。

“阿秋,哑小子……”她三两下将衣服搭在臂弯小跑回来,“阿秋?”

人已经不在了。

“奇了怪了。”刘婶纳闷地挠着后脑,“来无影去无踪的,跟神仙似的。”

那边谢掌门施了个咒,两箩筐绿叶菜生出脚一般跑回了地里,自己则翻身跃过了村后的矮坡。

“我想通了。”他沿着矮坡走,迎着风,手里晃着一根长长的布条,“不用这么急着回武陵。”

燕赤城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谢秋石戳了戳他的肩膀。

仙君没头没尾地道:“她们不敢。”

谢秋石却听明白了,展眉笑起来,亮出手中的布条:“蹊河飞鸽送来的。”

只见布条上刺着一行细细的小字:幽冥教有异动,莫归。

“幽冥教既以武陵弟子的性命要挟我们,便是不想和我们鱼死网破,也就不会轻易撕破脸,自毁退路。”谢掌门淡淡道,“这一路上,搜寻我们的弟子虽然数目众多,却没几个中用的,祝百凌定是布好了局,只等我们回武陵,‘请君入瓮’——既如此,我们自不必如了她的意。”

说着他转头看向仙君,只见仙君正定睛注视着他,目光和缓,却不知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燕赤城?”他挑了挑眉。

“无事。”仙君移开视线,目光虚虚落在沿途的树影间,“虽知你自幼灵慧过人,倒是第一次亲眼见你筹谋盘算。”

谢秋石一怔,半晌才讷讷道:“若是我一人之事,确实不需要什么计谋,只是牵扯越多,便越忍不住瞻前顾后。”

燕赤城沉默半晌,哑然而笑:“自然如此。”

谢秋石瞧着他幽雾沉沉的瞳孔,突然讷了口。

他只觉得仙君话中有一股听不明白的情绪在涌动,又将他拉入那个雷雨夜,逼迫他想起那个跋前踕后的离别。

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许久才小声说道:“燕赤城,我不懂那些。”

仙君诧异地抬了抬眉,“嗯?”了声:“什么?”

“悲欢爱憎之流。”谢秋石垂下头,“你要讲给我听,我才能明白的。”

燕赤城转身看着他,薄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自薛灵镜死后,我渐渐明白,有些人是甘愿为心爱之物受苦的,把自己关在牢里,一直到死为止。”谢秋石继续说道,“你是这种人,薛灵镜也是这种人……但我不是。”

仙君闻言淡笑:“你是怕我让你受苦么?”

“你懂什么。”谢秋石有些恼,轻一顿足,“我在那烧了炭盆的被窝里热得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整晚,想回想一下你让我受的苦,却一样也想不起来……你这恶棍分明天天骗我,叫我受委屈,我却仍只记得你的好,记得你给我的欢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燕赤城猝然抬头。

“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不会成为我的煞,无论喜欢什么东西,喜欢什么人……珍爱的东西永远不会让我心怀罪咎,就算打碎了也亦然,分开了也亦然。”谢秋石拉住他的手,“你也这么想,好不好?”

燕赤城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抚着他的鬓发,低低地笑起来。

谢秋石瞪着眼睛:“你笑什么?”

仙君仍笑。

“你取笑我?”谢掌门不可置信。

“不是。”燕赤城笑道,“秋石,你忘了,水娘跟你说过,我不会染煞。”

谢秋石微微张大了嘴:“为,为什么?”

仙君点了点他的鼻子:“所以你可以把所有罪咎都推到我头上。”

说着他大步往坡下走去——只要越过这矮坡,再沿溪而下,他们便能真正离了幽冥教的地界。

“等等,等等,为什么?”谢掌门疾疾追上,“你不是神仙吗?”

燕赤城仍没有答话。

谢秋石抓住他的左手,只觉触感粗糙,低头一看,只见仙君左手掌心掌背都是刻痕刀疤,有新有旧,最深那道从中破开,瞧着历时已久。

谢掌门心道:因为不会染煞,所以自恨自损便是这么廉价的事情么?

仙君没有像从前那样把手抽回,而是任他一道道看着,良久方道:“谢秋石,与你一起的时候,我虽不是每时每刻都快活,却至少每时每刻都活着。”

谢秋石茫然眨了眨眼。

“你不在时,我不过是件死物罢了,自无所谓忧愁苦痛之说,你不必为此忧心。”燕赤城微一摆袖,抬着头,清风拂面,目柔如水,“走罢。”

沿溪早有船候着,是只乌篷小舟,进了篷便站不直身子。

衣袂摩挲,不知为何气氛有些微妙,他二人背抵着背坐了,谢掌门垂着头,随手玩着耳后的发丝。

指尖不觉间扫过脖颈与耳廓相接的位置,只觉有些发烧似的烫。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这船好像不是南地的样式。”

“江南那儿走商运来的。”燕赤城道,“昨夜贡了好些茶在天神庙,我便多留了一只在此接应。”

谢秋石觉得好笑:“你们神仙竟然真的会吃自己的供奉。”

燕赤城声音低沉:“你不也是我的供奉?”

谢秋石隐约听出那暗含的笑意,心头一痒,问道:“你那时搜罗这许多美玉宝器做什么?”

燕赤城道:“为了找寻一件东西。”

谢秋石“唔”了声,刚想追问两句,就听仙君忽道:“我平素喜爱收藏美玉,正如祝百凌一贯喜欢收集机关。我曾见过她制造的一种‘七巧金水珠’,平时看着如珠宝首饰无异,一如水中,却能化为一件极锋锐的兵刃,将过往之人绞为肉糜。”

“嗳?”谢秋石笑道,“你忽然说这个做……”

他话只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嘴仍半张着,耳中却隐隐辨得细弱的气泡声。

“唰”的一声,劲气破空,正在此刻他疾步后撤。

方才所坐的位置处闪过一道银光,看不清兵刃为何,也看不清从何而来,指向何处。

唯一缕发丝在半空中忽然断作两截,零落在地!

不要爱上杀猪佬!

55 鱼水真姻缘(二)

“这是什么?!”谢秋石瞧着地上半截落发,低呼道,“七巧金水珠?”

他凝神细看,侧耳静听,溪上只有流水潺潺、清风徐徐之声,四下却杀机四伏,锐意逼人。

谢秋石道:“我倒是没见过这种半点声响也无的暗器……”

他话音未落,衣袖便被人用力一扯,整个人往后一倒,与此同时,又是“唰”一声响,只觉左颊一阵刺痛,一股凉凉的东西顺着脸侧淌下来。

燕赤城已将他拉至怀中,他抬头,呆呆看着仙君,死鱼般翻了翻眼睛:“燕赤城,我是不是破相了?”

仙君瞥了眼那丝线粗细的伤口,无奈一叹,手指抵着他的耳朵虚弹一下:“听水声。”

谢秋石一怔,恍然大悟:“仙器无声,用仙器的人却有声……”说着他探出手腕,单手成诀,冲船底一打,清喝一声:“着!”

水底浮起一缕细细的血丝,谢秋石尚未来得及开心,身后的仙君蓦将他压在船板之上。

谢掌门“哎唷”一声,刚想开口说几句浑话,就听“叮铃”一声,那不可寻觅之物打落了燕赤城头顶的玉冠,仙君一头长发如泼墨似泄下来,兜头垂了他一脸。

谢秋石鼻尖一痒,别别扭扭地打了个小喷嚏。

“不止一颗。”他道,“大妹子财源滚滚,好本事。”

他二人一躺一靠蜷在小小的船篷中,乌篷船兀自顺流而下,谢秋石在听水声,却总有几刻岔听成了仙君的心跳。

仙君似是觉察到他的分神,垂眼看他,鸦睫漆目,瞳中深绿如点点烛火,只见那烛火一闪,燕赤城忽反手抽出袖中之匕,飞快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哎——”谢秋石大惊,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见仙君手腕一振,血雾一扬,在他眼前晕开,继而船篷间徐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色细线,丝股交缠,缘着轴线分岔疯长,竟如蛛网般将这船篷缠绕得严严实实!

谢掌门神色一凛,拿衣袖往上一拂,麻衣布料簌然破碎,草灰似细细碎碎洒落一地。

“好毒的功夫……”谢秋石喃喃,“缠丝结茧似的,若是越收越紧,神仙也难逃一死。”

燕赤城挑眉:“可要我……”

谢秋石当即打断了他,抓住他的手腕,朝那伤口重重一按:“堵着你的伤,堂堂仙君天天割手,可别把一身血都流尽了。”

他嘴上说着话,脸上早已挂了冷笑,他抬脚往船板一踩,只听木料“咔嚓”崩裂。

像是寻得了什么乐子一般,谢掌门锦靴抬起,运足了力一脚往船沿之处一挑一踩一顶,整艘船“哗啦”一声倒翻过来,他二人随着那一顶乌蓬头朝下坠入河中!

河水霎时倒灌进船篷,那密布的丝线乱了一瞬,谢秋石双目雪亮,眼疾手快捉住那轴心的一股线,用力一拽,只听耳边一声闷哼,两个幽冥弟子硬生生被他从水下拖出来。

“撒手!”谢掌门喝道。

幽冥弟子双目圆瞪,他左手施力,水中人本就轻飘,两个女子被他拽向飘摇的“丝网”,衣袂摆摆,颇有“飞蛾投网”之势。

二人却面无怖色,靠近那钢丝刃网之时,一左一右,齐齐抬掌,往谢秋石天灵盖打去,竟是有意玉石俱焚!

“燕赤城!”

“破!”

两声喝令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水面破开,一颗碎玉从旁袭来,陡然爆裂!

白光乍现,莹辉绚烂,一面水镜似的玉璧刹那间矗立在三人之间,轰然落地,将三人一网齐齐撞开。

燕赤城伸臂揽过谢秋石,顺势带着他上浮,沿溪疾下。

谢掌门浮出水面,呛了口水,抬眼便见河面漂着一小竹排,忙拉长身子勾过来,两人一道上竹排坐了,他施了个“疾行咒”,张望着直到对面人影消失。

过了许久,他才问道:“这回不会再追上来了罢?”

燕赤城微微颔首,指了指交叉的水路道:“玉镜将她们引到河道上去了。”

谢秋石反应过来,笑道:“镜中物事,确实是反的,我记得那是去武陵的路?”

燕赤城没搭理他。

“燕赤城?”谢秋石冲他摆了摆手。

仙君捉住他的手腕,只见那瘦白的手掌中横着一道细深的血口,自是方才硬拽那丝刃时留下的,此刻正在汩汩往外流着血,因泡了水的缘故,苍白中带了些青灰。

谢秋石却“嘿嘿”一笑:“怎么,心疼不?”

仙君不答,替他上了药,用帕子细细包上伤,包完帕子还不够,还一层层裹了几张纸,直把谢掌门的手裹成一个粽子。

谢秋石瞅着他忙活,屁股却坐不住,上身探来探去,嬉笑道:“知道你会心疼,下次你再往身上乱划,我也有样学样,以后旁人问我从燕大仙人那儿学到了什么,我就说是剁猪蹄肉馅……”

燕赤城:“你心疼我?”

谢秋石瞪着眼睛,委屈道:“怎么可能?”

仙君点了点头:“也好。”

“啊?”他这一承认,谢秋石反倒更委屈了,嘴一瘪要开始干嚎。

“我们圆房吧。”仙君道。

谢秋石一句嚎卡在喉咙口,半天没吐出来,傻着眼看着眼前的仙君,裹成粽子的手去搭仙君的额头,想看看仙人是不是也会烧糊涂,触手却一片冰凉。

谢秋石呆呆道:“仙人啊仙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嗯。”燕赤城轻轻低下头,在他脖子口吹了口气,声音沉沉,“我掐指一算,今天正是良辰吉日……”

谢秋石哭笑不得,鹌鹑似的往后扑腾了两下,面颊微红:“有一出没一出的,比我还会唱戏,我才不陪你玩呢。”

燕赤城没说话,只安安静静看着他,手掌落在他颈侧的衣料上,指尖偶尔能触到温热的皮肉。

两人僵持许久,谢掌门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视线从仙君头发丝扫到鞋子间,最后飘到天上,看着朗朗的晴空,漫无目的地游移着。

燕赤城叹了口气,刚想收回手,却被一下抓住了手腕。

“我问个问题,”谢秋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视线却坠下来,落到了流水上,“圆房……圆房究竟是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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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爱上杀猪佬!

56 鱼水真姻缘(三)

仙君突然哑了口。

“燕赤城?”这石头摆明了是越瞒着越好奇,两只手在仙君面前来回晃。

“算了。”仙君道,“不圆了吧。”

说着把怀里一本薄薄的簿册丢进小溪。

“我重金买来的的龙阳十八式!”谢秋石对着急流大叫。

过了半天,他忽然反应过来,瞪着眼睛看燕赤城:“圆房不会就是做那上面画的事儿吧……”

仙君弹了弹他的额头,笑而不语。

“真的?”谢秋石脸色一红,“那真的是能做的啊……”

燕赤城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做不成的吧!”谢秋石绕到他身前,端坐着,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在确认什么,“做不成的吧?”

“谢秋石。”燕赤城道,“你既然什么都不懂,那便算了。”

谢掌门仍不识抬举,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嘴上却肯定道:“做不成,至少你肯定做不成。”

燕赤城面色忽地一沉,目光凌凌往他身上一扫。

谢秋石只觉背后发凉,瑟瑟缩了缩肩膀。

燕赤城捉住他一缕头发,轻轻一扯,过了片刻,唇角很小幅度的牵了牵,言辞凿凿,道:

“做得成。”

夏日天气易变,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顷便要骤雨倾盆。

竹排上的两人猝不及防被浇成了落汤鸡,“圆房”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们在江州靠了岸,没进城,而是去了一座近郊的小院。

那小院似是百年未有人打理的模样,荒草丛生,蒺藜遍地,风雨中衰草连天,黑影摇曳,远远看去有如孤魂鬼影。

谢秋石轻咳一声,在屋檐下左右徘徊,就是不进门。

仙君道:“再不进去,该打雷了。”

谢秋石“唰”地闪身进了屋。

出乎意料,屋内倒是干净整洁,显然时常有人洒扫,谢秋石鼻尖动了动,嗅到一股香火味,便问道:“这里有人烧过香?”

“少爷,这屋背后,就是仙君庙。”

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谢秋石给唬了一跳,转身便瞧见一位身着前朝服饰的老管家,他眉头一跳,低头看去,只见那管家双膝以下竟空无一物。

谢秋石连滚带爬地躲到燕赤城身后。

“这一百年来,咱仙君的庙香火不断。”老管家似是没看到他的反应,只絮絮道,“这里也因为是仙君故居,百年来,虽然破败,却无人踏足,以示尊敬……”

“令管事。”燕赤城忽道,“打些热水。”

他一开口,那浑浑噩噩的老管家像是魂灵着了地一般,清醒过来,连声称是,转身便走。

“那是什么?”谢秋石小声问,“他怎么没有腿?”

“令管事是半人半鬼之身。”燕赤城道。

“鬼道?”谢秋石纳闷道,“鬼道不该死绝了么?”

“凡有光处,暗影滋长。”仙君淡淡道,“不必介怀。”

“我又怎么会介怀?”谢秋石瘪嘴道,“对了,你在人间既然有故居……你曾经住在这里?”

仙君一怔,缓缓点头。

“怎么样?”谢秋石期待地看着他,“这里好么?”

“我不知道。”仙君道,“谢秋石,热水送来了,去好好泡一泡吧。”

谢秋石被仙君满口“不必介怀”“我不知道”堵得气闷,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身体泡进热水里时没吐出来,搓洗时没吐出来,全身都泡红了还没吐出来,直到跨出浴盆,他才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他赤着脚踩着冰冷的地面,亵衣松垮垮罩在身上,前襟大敞,腰带散乱。因为步伐慵懒、拖泥带水,他每走一步,那潮湿的衣袍发丝便随动而摇,“噼啪噼啪”留下一地水渍。

屏风后,烛光昏暗,仙君似已上了床。

“燕赤城?”谢秋石“咦”了声,绕到屏风后,调笑道,“金枪不倒也需要睡觉吗……”

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看向燕赤城,只见仙君支着一条腿坐在床沿,左手放在支起的膝盖上,右手转着一瓶已然启封的“玉脂药”。

仙君未着底衫,单披了一件玄色外袍,也未仔细穿着,只略略掩了半边身子。

玉冠凌乱地丢在一旁,他双目微垂,一双眼自瞧见谢掌门时才抬起来些,仍如寒星点点,却愈来愈轧不住里头隐隐的绿芒。

“燕赤城,你……”

“谢秋石,过来。”仙君微微一笑,朝谢掌门伸出手,挑了挑眉,声音平稳,呼吸却比平素快上一些,“我教教你,如何‘做得成’。”

……

不要爱上杀猪佬!

57 鬼啸狐仙祠(一)

这一夜颠鸾倒凤从傍晚持续到深夜。

月过中天,窗外阴云渐散了,疏星点点,树影葱茏,虽然萧条,却胜在清丽幽静。

谢秋石又累又清醒,身体软绵绵不想动弹,脑子却转得飞快,适才画面在脑中飞快地浮过,他瞧了眼燕赤城痕迹斑驳的锦袍,耳根后知后觉地热起来。

“秋石。”燕赤城侧躺着,轻轻喊他,声音有点哑,“谢秋石。”

“怎么回事,”谢秋石笑道,“你还没回过劲来?”

“不。”燕赤城垂目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想多叫你几声。”

谢秋石被他看得脸热,目光躲闪了片刻,才抬起来,眼波澄澄地看着仙君:“你舒服么?”

仙君失笑,点了点头。

“我也舒服!”谢秋石把头埋在他肩窝蹭了蹭,埋怨道,“舒服的事早该做了,你现在才教我。”

燕赤城亲了亲他的额头,揽着他的腰翻了个身,让他枕在自己身上。

“你还有什么要教我呀?”谢秋石窝在暖洋洋的被褥中,惬意地眯着眼,“厉害的法术?仙器?还是下流事?”

“不教了。”燕赤城道,“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谢秋石听到“玩”字就来了兴致:“我们是沿着僳州河下的江南,再往前就是荷泽十八塘,荷花该开了,我们正好一路泛舟过去,到古都东陵……”

“这恐怕不太好……”

一个干哑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谢掌门的遐思,谢掌门一惊,抬头就见那名半人半鬼的“令管事”此时正像一缕游魂般飘在半空。

“啊啊啊!”谢秋石大叫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游魂老实回答:“仙君和少爷行床笫之事的时候。”

谢秋石又大叫一声:“你都看着?”又转头看向燕赤城:“你不管管?!”

燕仙君无奈道:“他不是我的家臣,我管不了他。”

谢秋石恼羞成怒:“他喊你仙君,不是你的家臣是谁的家臣?”

仙君尚未说话,令管事便插嘴道:“少爷,我是您的家臣。”

谢秋石自然不信,翻了个白眼。

“少爷莫羞。”令管事徐徐道,“您与仙君第一次行房,我便看在眼里,后来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第八次第十九二十次,我早已习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了也如没看一般……”

“你放屁!”谢秋石怒喝,“昨夜统共就做了两次……”

他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忙闭了嘴,瞪着一双眼睛怒视眼前一仙一鬼。

燕赤城总算忍不住笑起来,搂着谢掌门的肩膀安抚着,转头对令管事道:“你家少爷的意思是,以后不准再看了。”

令管事讷讷道:“是。”

三人打闹一阵,谢秋石悠悠回过神来,问道:“你方才说不太好,又是为什么?”

令管事躬了躬身:“回少爷,东陵及下属诸县,如今已不是桃源仙君的地界,多年来无人约束,怪事越来越多,现下……着实不太安全!”

燕赤城微微皱眉:“出了什么事了?”

“狐仙作乱!”令管事捋着一缕须,忽然做出一个吹须瞪眼的狰狞表情,“一到夜间,男女燕好之时,常有野狐哀啼,好不凄凉!吓破了不少鸳鸯眷侣的胆!”

燕赤城:“……”

谢秋石:“……”

“好意心领了。”谢掌门扶着额头道,“你仙君龙*虎猛,狐仙大概是要白忙活。”

令管事表情顿时苦了下去,过了片刻又眉飞色舞起来:“不止如此,狐仙出没间,还有妖女夜歌,歌声绕梁,凄婉诡谲,从夜里一直唱到白天,据说是以歌声勾引有妇之夫,将他们骗到荒野,吸人精气……”

谢掌门捂起了耳朵。

“江南素来不缺奇闻逸事,你也不是每件都会上心。”燕赤城打断道,“这回的事,可是有什么不同?”

谢掌门眼睛一转,把捂耳朵的手拿下来。

仙君轻拍了拍他的头。

“若真是奇闻逸事,便好啦!”令管事愁眉苦脸道,“前几天,仙君的神庙里头被人拆的拆,搬的搬,昨个儿连神像都丢了出去当柴火烧,倒是抬进来一座……狐仙像。”

燕赤城一怔。

谢秋石“诶哟”一声,笑道:“武陵仙君也有沦落到这一天的地步。”

令管事又看了燕赤城一眼,半晌才战战兢兢道:“不止如此,坊间传闻,说那狐仙歌女的声音,都是从东北角传来的……”

“东北角?东北角有什么问题?”谢秋石好奇道。

一时竟没人理他。

他挑了挑眉,看向燕赤城,却被吓了一跳,只见仙君一双黑眼睛如结了霜一半,视线未看向他,而是空茫地投在地上,一瞬间,好似什么也进不了那双眼。

“燕赤城?”谢秋石小心翼翼地喊。

“……没事。”燕赤城抬起头,轻轻地摸索了一下左手手腕,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可能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应管事抓耳挠腮,“也可能是一两年,可能是十一二年,我弄不明白……弄不明白……”

他说着说着,整张橘皮般的脸便皱成了一团,仿佛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他整个人似一缕烟一样飘起来,在房梁上盘旋数圈,继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仙君静静地坐在床缘。

谢秋石一把抓住他的左手,往自己这儿扯了扯,命令道:“不许动!”

燕赤城很淡地笑了下:“别怕,我不会伤了自己。”

“到底怎么回事?”谢秋石道,“东北角有什么?”

燕赤城摇了摇头:“百年前,那里有一个小渔村,现在已经没了。”

谢秋石眉头一跳:“没了?怎么没的?”

仙君道:“没怎么,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谢掌门挑眉一笑:“你每次胡言乱语搪塞我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

燕赤城长叹了声,摇了摇头。

“说实话。”谢秋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然下次不跟你同床了,不仅不跟你同床,还要在你窗边学狐狸叫。”

“那个渔村,叫桃源村。”燕赤城忽道,目光定定地看向他,“和鬼道走得很近。”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

不要爱上杀猪佬!

58 鬼啸狐仙祠(二)

谢秋石愣了愣:“所以现在是……都死了?”

燕赤城不答。

“鬼道到底做了什么?非要铲除得这般干净?”谢秋石疑道。

燕赤城还没开口,那游魂似的令管事又冒出头来,颤颤巍巍道:“回少爷,当年鬼道第一府鬼将蟠龙君趁天帝下凡历劫,策反当时仙界名将贺陵霄,潜入天庭,又与司掌百花的仙子都玉阙媾和,诱降了一大批仙兵仙将,险些动摇了天家根基。”

谢秋石倒抽一口冷气:“倒也是个人物。”

令管事连连摇头:“传闻说……他和贺凌霄还掳走了天后娘娘,在鬼道深处,日夜……唔……”

谢秋石“啊”了声,隔了半晌才道:“怪不得天帝那老头子给活活气疯了。令管事,当时屠了鬼道的仙君又是哪位?”

“这……”令管事结结巴巴看向燕赤城。

燕赤城道:“他已经不在了。”

谢秋石可惜道:“桃源村满村被他灭了口,如今闹了这一出狐啼鬼哭之事,又恰好毁了神庙,燕赤城,这分明是有人想唱冤,却叫你背了黑锅。”

令管事动了动嘴唇,最终未置一辞。

“是沉冤血债还是罪有应得,总得一看才知道。”谢秋石披衣起身,在床边站着,懒懒地张开手臂,让燕赤城替他系上腰带,话锋一转,拿捏着腔调细声撒娇道,“燕郎,陪妾身去拜拜那狐仙庙嘛。”

二人天蒙蒙亮便离了小院,绕去小院后的天神庙。

谢秋石在屋里气势十足,离了屋就开始蔫蔫打哈欠,呼吸着清晨的雾露,连着打了好几个小喷嚏。

“冷么?”燕赤城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没事。”谢掌门瞅着昏暗朦胧的天色,脚下走在一片浩茫的芦苇地中,小院疏于打理,到天神庙没有道路可走,他们只能在荒草中徐徐穿行。

耳边蝉声嘈杂,夏虫啁啾,芦苇中时不时惊起一群鹭鸟,在暗淡的天地间瞧着便如一波一波的黑影,时隐时现。

“燕赤城……”谢秋石拽了拽仙君的衣袖,“你怕不怕?”

“……”仙君瞥了他一眼,抬臂将他揽到怀中,“这样就不怕了。”

谢秋石松了一口气,抱着他的手臂笑道:“就知道你胆子小。”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忽响起一阵凄厉的哀啼!

“啊!!”谢秋石低呼一声,蹦起来,整个儿扎在了燕赤城怀里。

那哀啼竟是交相呼应,一声压过一声,如山歌对唱一般,你来我往,直直叫到第一缕日光穿破云层,才渐渐停歇下来。

燕赤城一下下顺着怀中人后背,用指侧捻了捻他汗湿的后颈:“好些了么?”

谢秋石长长地松了口气,脸色却依旧发白。

燕赤城捏了捏他的面颊:“别怕了,没事了。”

谢秋石瞪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面色却仍然难看:“燕赤城,你说……这些狐精鬼魅,平时是这么叫的么?”

燕赤城脚步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它们只有死时,才这么叫吧?”谢秋石回过头来,黯淡的日光洒在他脸上,更显得他面颊苍白,一双眼角如染了疾般微微粉红,即便笑着也带着几分戚戚。

燕赤城凝眉:“你怎么知道?”

“我……”谢秋石动了动唇,忽然大叫一声,整个人又粘上燕赤城,“有人!!”

只见他身后的芦苇丛微微一摇。

仙君只一眼就道:“是个农人,不必害怕。”

谢掌门打了半天哆嗦,才问:“不是鬼族么?”

仙君认真解释道:“世间已经没有鬼族了。”

谢秋石这才慢吞吞拿脚尖够着地面,一点点把自己放回地上,探头探脑去看芦苇丛,果真见一老妪在苇海尽头的泥路上伛偻前行。

“老人家!”他忙喊了声,小步跑过去,“老人家,留步!”

老妪动作一顿,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看向他。

“老人家,”谢秋石笑着拦着人问道,“老人家要去狐仙庙吗?”

老妪听到“狐仙庙”三字,脸色立刻拉下来,用力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谢秋石忙追了两步,解释道,“我是外乡来的,听说这狐仙灵验得很,想来拜拜,不料走到这里,狐仙没见着,鬼哭倒是听了好一会……”

“别,别去,狐仙庙!”那老妪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口中喃喃,“疯啦……都疯啦……桃源村的鬼魂作祟来了……”

谢秋石一愣:“老人家何出此言?”

“哪里来的狐仙灵,哪里来的金缕衣……”老妪含含糊糊道,“都是杀人鬼,夺命器,假仙猖狂,恶鬼重生!假仙猖狂,恶鬼重生!”

她不知所谓地自说自话一番,便甩手疾疾去了,谢秋石兀自琢磨这那几句话,也未来得及阻拦。

“燕赤城,”他见仙居走上前来,便问道,“假仙是什么意思?”

燕赤城沉吟片刻,负手道:“可作二解,一是虽无仙格却占着仙位,二是虽身为仙却无仙德。”

谢秋石摇头道:“这哪儿是凡人能明白的。”

他二人说话间,天光越来越亮,已渐渐能看到不远处绿墙红砖的天神庙。

“怎么漆得这么鲜丽。”谢秋石笑了笑,“若还供着你,我倒要进去嘲笑一番了。”

又往前数步,他嘴角的笑意却消失了。

“后退。”燕赤城一把将他拉进芦苇丛中。

“你也闻到了?”谢掌门道。

仙君淡淡地“嗯”了声,又道:“有人靠近,先静观其变。”

谢秋石凝神屏息,此时日头已经映红了整半边天,蝉噪不知为何消失了,天地间寂静得如没有生灵一般,只有苇花摇曳的“梭梭”声,以及整齐、拖沓的细细脚步。

谢掌门心中飞快地盘算:不是男子,不是老人,不会功夫,不是鬼魅……

“全是女子!”他愕然低呼。

二人抬头看去,只见天神庙前僮僮黑影自道路尽头涌上来,一大群女子如训练整肃的兵将般,一步,一叩,一步,一叩,蜿蜒成行,涌至庙门前。

即便相距甚远,也能瞧见她们焦黄的面色与呆木的神情,从二八年华到半老妇人,都如曝晒下枯萎的芦花般,容色倦恹。

直到朱门洞开,那一双双眼睛才似见了黄金美玉般折射出光来,女子们齐齐跪下,双手举过头顶高呼:

“请狐仙,请金缕衣——”

“请狐仙,请金缕衣——”

“请狐仙,请金缕衣!!!”

作者有话说:

这周的更新补完啦,下一更周日见~

不要爱上杀猪佬!

59 魂守死人坡(一)

草木香若隐若现,鼻端钻进一丝南地的湿热气。

“金缕衣……”谢秋石轻声喃喃,“美女蛇还差不多。”

燕赤城淡淡一笑。

谢掌门睨了他一眼:“怎么?仙君火眼金睛,早已胸有成竹?”

仙君不为所动:“我能看出来的,你也看出来了。”

二人低声交谈间,狐仙庙正门彻底洞开。

“咔嚓”两声,机括运转,朱门前两尊石狐象徐徐张口,一股淡红色的烟雾从口中喷涌而出,袅袅娜娜几个人影踏着云雾从狐仙庙中款款前来。

谢秋石的目光却未在人影上停留,反倒是越过烟雾,瞧见朱漆大门上的九九门钉,不由托腮笑道:“这下是真看出来了,除了她还能有谁。”

“肃静。”为首的人影开口道,纤细窈窕的身形半遮半掩在浓雾中,“诸弟子且听,狐仙大人有旨,今日赐下金缕衣五十八件,由左护法苑心,右护法芃天分发给诸位,废疾者赏头等,勤勉者赏次等,其余赏末等。启——”

她一声令下,身侧左右两位护法捧着托盘自浓烟中走出,与此同时,一股百花熏蒸的奇香扑面而来,神庙前跪拜众人如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酡红,目光迷离起来。

谢秋石打了个喷嚏,很浅地皱了下眉:“这什么味道?”

燕赤城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鼻端拂了拂。

“阿嚏!阿嚏!”谢秋石又打了两个小喷嚏,苦着脸道,“闻着了闻着了,好臭好臭好臭好臭……老天开眼,世上怎有如此之臭的东西……”

燕赤城手指一屈,在他鼻翼上轻轻一弹,谢掌门只觉面上微痒,那股奇丑便消失了。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谢掌门精神一振,踮起脚尖想去看那托盘里的物事,却只隐隐看到一阵柔和的金光,“看着是普通的金丝布帛,只是这东西能比那春活食锦虫还要臭上百倍,又怎么会是寻常物事?”

仙君摇头:“此等气味……我也不曾闻过。”

谢秋石惊讶地“诶”了声:“这烂泥腐尸味十之八九是鬼道的东西,你对鬼道了解不多?”

仙君道:“不多。”

谢秋石只觉有些怪异,一时又不知哪里不对,只得捺着性子抬头继续去看那举止奇诡的狐仙教。

浓雾仍未散去,左右护法的样貌看不真切,倒是排着队跪拜的女子逐一起来,将一张张大红色的长方字条递入浓雾中。

左护法依次点名,点到名字的女子便走入浓雾之中,再出来时或捧着托盘,或拿回了递进去的字条,前者面色雀跃,后者如丧考妣。

“那便是所谓的‘金缕衣’……燕赤城,”谢秋石眨了两下眼睛,“她刚才说了头等,次等,末等,你仔细闻一闻,哪等最臭?”

仙君:“……”

“燕赤城——”谢掌门扯着仙君衣袖,“燕官人,燕老爷,燕哥哥——”

“头等气味最大,逐次递减。”仙君无奈道。

谢秋石击掌笑道:“合情合理。”

“本次五十八件金缕衣已悉数赠出。”那最初发言的女子复又开口道,“下月十五,我会与师姐妹们携三等金缕衣,再次静待有缘人。”

“起驾——”

众女随之跪拜高呼:“恭送狐仙大人——”

浓雾散尽,朱门“砰”一声紧闭,人影消散,狐仙庙方圆百里重归寂静。

诸女如来时一般整齐散去,只是个个脸上都有了色彩,不是容光焕发,就是青白灰黑。

“不应该啊。”谢掌门奇道,“祝妹子讨厌的不是男人么,作什么为难这些姑娘家?”

燕赤城道:“兴许并非她本人授意。”

谢秋石连连摇头:“除了当今圣上与天山佛寺,还有哪儿敢光明正大用九九门钉,幽冥弟子就算敢自作主张假扮狐妖,也不见得敢在仙庙里称王称霸。”

燕赤城不以为意,倒是垂眼笑看他:“你是想进里面去玩吧?”

谢掌门“嘿嘿”一笑:“来都来了,干嘛不进去‘查探’一番。”又道:“我曾与祝百凌下棋,我水平极差,她心不在焉,落子便是一副‘江山社稷图’,如今看来,你这妹子要的又岂止一座神庙,一个仙君之位?”

“谋权夺势,浮华虚名,于仙道而言,无异车辙尘埃。”燕赤城哂道,“她已身为仙君,怎生又会去贪恋凡俗的帝王威严?”

谢秋石一怔,许久才道:“看来你也不了解她。”

燕赤城目光微动,缓缓移开了视线。

“我也不了解她,自然也不想了解她。”谢秋石伸了个懒腰,“猜一个人的心思已经很难了,还要再猜几十上百个,我肉体凡胎,又不是真的石头,也会累坏的。”

仙君微笑:“谁这般有幸,能被你猜心思。”

谢秋石瞪着他,曲起手指虚刮了刮自己的面颊,嗔道:“又是谁这般不要脸,明知故问?”

两人携手慢悠悠晃到天神庙前,谢掌门哼笑:“幽冥教的味道更重了,遮都不知道要遮一下,论傲慢自大,这群姑娘恐怕得胜过你武陵好几分。”

燕赤城没接茬,忽地停下脚步,按住了谢秋石的肩膀。

谢秋石张口欲问,就见庙前那石狐后藏着一个身影,正半蜷着身,抽着肩膀哭泣:“别……别过来……别过来……”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妇,穿着粗布麻衣,衣领处有些散乱,似乎刚刚解开过,露着半边脖颈,上头隐隐泛着淤青,似乎是掐打后留下的痕迹。

谢掌门挪开眼,皱眉道:“刚才这里,应该没有男人来吧?”

仙君道:“除了你我。”

谢秋石一呆,顿时反应过来:“不妙!”说着抓住燕赤城的袖子:“撤!”

他还没来得及脚底抹油,一个农妇忽然从狐仙庙后绕出身来,朝着扁担和粪篓子就兜头往燕赤城头上砸去:“不要脸的登徒子!穿得人模狗样跟武陵仙君似的,竟然敢欺男霸女!我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腿!!”

燕仙君瞳孔微微放大,这辈子从未有过这般待遇,竟一时忘了躲闪。

不要爱上杀猪佬!

60 魂守死人坡(二)

“牛粪泼了仙君头啦!”谢秋石眼睛大亮,差点没鼓起掌来。

燕仙君愣了一瞬便回过神,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身形一晃,如墨云般轻飘飘绕过了这兜头泼来的污秽。

农妇手里还提着扁担,傻了眼,却也是个机灵的,知道自己许是遇见了高人,扁担猛一歪,方向倒转,重重抽向地上萎顿的女子:“不要脸的狐媚子!竟敢背着我家阿康偷人,看我不打死你!”

燕赤城皱了皱眉。

那少妇缩着身子想爬起来躲,却拖着一条左腿躲不开,农妇眼尖,扁担雨点般照着她那左腿落下。

“来!”谢秋石忙念了个“飞来咒”,劈头夺过那根扁担,高声道,“大婶,怕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农妇叫道,“进门五年,没下一个蛋,还到处偷人,想着攀高枝……啊啊啊——”

只见她话音未落,一根草绳如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腕,将她倒吊起来,整个人挂在狐仙庙的牌匾上。

“妖妖妖妖怪……”她大声哭闹起来,眼睛却不敢去看那牌匾,“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谢掌门勾了勾指尖,那草绳活过来一般陡然一抽,将农妇吓得屁滚尿流,哀号不止。

他解了外袍披到地上那女子身上,指着高吊的农妇撇嘴道:“告诉她,刚才到底是谁欺侮你?”

女子惶然抬头,又瞧着那农妇,嘴唇蠕动,却没开口。

谢秋石眉头一挑:“说啊。”

女子兀自擦起眼泪,仿佛被他威逼了一般,好半天才嗫嚅道:“没人,没人欺侮我。”

倒吊着的农妇冷笑一声:“奸夫淫妇,你情我愿,感情好着呢……诶哟!”

谢秋石勾着草绳用力一扯,转头冲燕赤城摆手嚷道:“你来审你来审,我头都要疼炸了。”

仙君尚未开口,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从芦苇丛中传来:“审什么呢,她们演戏给狐仙看呢……”

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高草中的泥径,一拄拐老人徐徐迈出,正是早晨那高唱“假仙猖狂,恶鬼重生”的老妇人。

“刘家的!”倒吊着那农妇吼道,“你放屁放到仙人门前来了!”

刘老太呵呵一笑,笑声桀桀:“哪里有什么仙人,恶鬼作祟……恶鬼作祟罢了……陈家里,你要想你家陈康多活两年,就少作孽,绝了这念头吧!”

“刘老太。”谢秋石忙上前问道,“此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刘老太瞧见他,面色略缓,磕磕绊绊往前走了几步,谢秋石立刻扶着她在一旁石墩上坐了。

“后生仔,你不要信那金缕衣的传说……”刘老太瞧着他,轻声道,“那都是骗人的,天上哪里会掉馅饼,若是真掉,里头也下了老鼠药呢。”

“我看你儿子吃着老鼠药吃得挺香!”陈家里大叫,“靠着那金缕衣,刘二浑成了刘解元,刘老赖成了刘老太太!这当口鸡犬升天,吃饱喝足了,来妨碍我们的好事!”她说着说着竟号啕大哭起来:“我可怜的阿康,哪里不比那刘二浑强,明明从小到大都比你刘二浑聪明伶俐,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

谢秋石恍然看向刘老太:“这金缕衣,可是有什么奇效?”

“这金缕衣的事儿,说来话长,得从头细细道来,你们外人才能听得明白……”刘老太浑然不理那哭天抢地的陈家里,一边按着自己的小腿,一边喘着气道,“事情最开头,约莫在半年之前,东陵城那边便有了传闻,说这些年收成不好,是因为我们供错了神仙,遭了报应。”

谢秋石下意识瞟了眼燕赤城。

“东陵世代奉桃源武陵为尊,当时哪儿有人相信这个……直到有一天,天降雷火,没劈坏神庙,也没损什么物件,只打碎了神龛里供奉的仙君像,接着整个三月开春,天天大雪飘飘,春苗死了千千万,大伙都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刘老太喃喃道,“这时那群从东陵来的姑娘进了仙庙,告诉我们,武陵仙君,竟早已陨了!”

谢秋石错愕:“死了?”

“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吊着的陈家里插嘴大叫,“我们这些年的香火,都烧给了一个假仙!”

“那群姑娘自称仙人座下神使,持百丈金丝布,跳舞似的做了三天法,那大雪,就停了……”刘老太继续道,“她们将金丝布制成‘金缕衣’,赠给各家男丁,一开始只作御寒之用,后来那衣裳竟渐渐替人改了气运,卧床的都站起来了,读书的都有了功名,短短几月,整个村子的气象都变得好起来。”

“这时候便有人要使损人不利己的阴招了!”陈家里恨恨道,“自家得了势,便见不得别人好,硬要说那娘娘是邪魔鬼怪,是狐狸精,说这金缕衣是夺命利器!”

仙君忽道:“可是与东北角狐啼有关?”

刘老太道:“不错……村子是越来越好,但那东北的死人村,开始夜夜传来哀哭!一开始大伙还以为是野狐啼叫,后来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好似孤魂野鬼都聚在了一起,扯尖了嗓子,叫得人头皮发麻……我斗胆求见了神庙里的仙姑们,这时候她才告诉我们,原来我们供奉的新神仙是个‘狐仙’,香火越旺,便越吸引狐子狐孙。”

谢秋石支着下巴道:“凡人对狐妖成见颇深,所以她瞒着你们,倒也说得通。”

刘老太连连摇头:“仙姑们救我们于患难,我们哪儿还敢有什么成见!几个胆大的小子还去死人村上了些香火,摆了供奉,只是多日下来,供奉是吃了,却连一只狐狸的影子也没瞧见……”

陈家里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仙人不想见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癞皮狗罢了。”

“那仙人,吃了你们的供奉?”燕赤城挑了挑眉。

谢秋石听着也笑起来:“以前武陵仙君恐怕没偷吃过你们的供奉吧?”

“问题便在这里!”刘老太忽然站起来,叫道,她两股颤颤,双肩瑟缩,显是怕极了,“供奉吃了,留了一地的果核肉皮,一看就是嚼过,又吐出来……”

“说得这般恶心,搞不好是哪边的老鼠或乞丐……”陈家里兀自嘀咕。

“不,不是……那是人的牙印,我怎么会认不出!”刘老太颤声道,“是人的牙印子,足岁婴孩,刚刚生出来的牙印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

不要爱上杀猪佬!

61 魂守死人坡(三)

风声萧萧,一时无人应声。

过了半晌,陈家里的才开口叫道:“胡,胡言乱语,这么小的小孩,哪里,哪里会去那死人坡……或许是外乡人碰巧带着孩子经过……”

刘老太抚了会胸口,一口气慢慢顺了下来,才道:“对,我们自然也这么想,只是这齿痕夜夜出现,又哪儿来这许多外乡人?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几个男丁自告奋勇去死人坡守夜,回来时却个个一问三不知……那东西咬起物事来却越来越厉害,从瓜果树皮,一直咬到天上的鸟雀……”

“你怀疑此事与金缕衣有关?”谢秋石打断道。

“她们每派发一次金缕衣,那狐啼鬼哭便响上一分……”刘老太捂着脸道,“我儿进京前,我求他把那金缕衣脱下,他遮遮掩掩,我只道他是贪恋功名,便在夜里趁他入睡,去解他的贴肉穿的那件黄衫,不料……”

“不料什么?”陈家里急问。

“不料那金缕衣竟和他的皮肉长在了一起……”泪水从指缝间渗出,老太太无力地边咳边喘,“长在了一起……再也脱不下来啦!”

陈家里张大了嘴,再没说出话来。

谢秋石轻叹一声,割断草绳将她放下来。

燕赤城瞧了老太太一眼,忽问:“除此之外,令郎可还有别的异常?”

老太太仍旧哭得说不出话来,一颤一颤,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

仙君也不见怪,轻一拂袖,看向陈氏婆媳:“轮到你们了。”

陈家里兀自惊疑不定:“什,什么?”

“适才你二人在庙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在做什么?”仙君声音平淡,却自有三分威严,目光凛凛扫过婆媳二人,他抬手指了指犹在垂泪的少妇,“你来说。”

少妇一个激灵,只觉眼前之人比县衙上坐的青天大老爷还要可畏,抬眼瞧一息双膝便软得厉害,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来,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小女子陈吕氏,丈夫陈康,家住在僳县……”

谢秋石忍俊不禁:“官老爷没问你户口,就想知道你俩方才在唱哪出。”

陈吕氏惊弓之鸟般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道:“回大人,我丈夫陈康去年在街上碰了脑袋,便一直不太清醒……”

“放屁!”陈家里破口大骂,“你这贱人才脑子不清醒……”

燕赤城一个眼神扫过去,陈家里“唰”的脸色煞白,长着嘴,却没再吐出声来。

“你和她演戏,想搏那狐仙同情,拿了金缕衣回去给你丈夫治病?”仙君问。

“是,是,”陈吕氏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陈家男丁单薄,若陈康一直好不了,这日子我们也没法过啦……”

“他自己是死了么?怎么不亲自来求?”燕赤城眼皮也未抬,只淡淡问道。

刘老太忙在一旁接口:“这位大人,您不知道,这也是狐仙庙的规矩——这狐仙庙周围百米内,是不让男子踏足的。”

“狐仙一向矜悯孤母弱女,”陈吕氏泣道,“若是女子身有废疾,便可得头等的‘金缕衣’,若是辛勤劳作,身子不好,可得次等‘金缕衣’,据说这次等的衣裳能包治百病,头等的衣裳更能叫人心想事成……”

“你身上的伤,是自己弄出来的。”谢秋石叹了口气,“衣衫是检查身子时弄乱的,是不是?”

陈吕氏微微点头。

“若我不拦着,你要任你婆婆胡乱找个理由打残了你?”

陈吕氏道:“我残了,尚能有一口饭吃,若陈康一直残着,这一家人却早晚要饿死。”

谢掌门不置可否,看向燕赤城:“怎么办?”

仙君略一沉吟,指尖一弹,忽道了声:“定。”

谢秋石下意识一缩脑袋,才反应过来定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婆媳二人。

婆媳俩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僵硬如石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仙君背负双手,墨袖鼓动,疾风拂过之时,银光划破天际,一杆长枪自天而降,深深钉在神庙之前,飒飒白缨如银焰腾腾,石屑纷飞,土地皴裂!

谢掌门笑道:“好大的阵仗。”

“祝百凌自己弄巧成拙,便让她亲自来解决。”仙君揽过谢秋石,身形一闪,“走!”

转眼间,两人便消失在神庙前。

他二人没顾身后七零八落的烂摊子,相携疾驰了近十里,才徐徐停下脚步。

谢秋石笑嘻嘻窝在仙君臂弯里,问道:“不是不让用仙法么?”

“话虽如此,若我真想做什么,又有谁能阻拦。”燕赤城顿了顿,又道,“几个浅显术法罢了,陛下不至于因此降罪。”

“只是祝大妹子八成要闻讯前来,我们又得连夜私奔,”谢秋石道,笑容忽淡了些,“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查探桃源村?”

仙君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脚下。

谢秋石低头,“哎”了声,惊道:“已经到了?”

只见地上枯草遍布,蜿蜒的溪流干涸了,河床生着两棵枯桃树,满地青苔遍布,偶有零星足印与四散的供品,除此之外再无人烟。

不用想也知道,这正是传闻中的死人坡,桃源村。

燕赤城叹道:“我纵使管天管地,又哪儿真管过你这双腿。”

谢掌门讪讪一笑,动了动鼻子,只觉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死气,隐隐尸臭从焦土下传来,即便青天白日之下,四周亦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尘雾。

“无怪要叫死人坡。”谢秋石喃喃说着,往里走了几步,道,“燕赤城,你觉得这里的味道,和那金缕衣像不像?”

身旁无人应答。

“燕赤城?”谢秋石陡然回头,只见燕赤城远远站在村口,并未上前,“你怎么不过来?”

“我不能再上前了。”仙君远远看着他道,“你动作快些,若有危险,便用佛珠。”

谢秋石一怔,忽而想起那个屠杀了满村的不知名仙君,脊背没来由涌起一阵寒意:“你真的不进来?”

燕赤城抬起手,往前一伸。

“嘶啦”一声响,他的手掌像是被火舌舔舐一般,留下一道长长的烧痕。

空气中炸开一声女子的凄厉哀叫:“丧尽天良,凶神勿近!”

燕赤城收回手,同时,叫声与烧痕都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

“有人在此处留了一缕神魄……”谢秋石愕然道,“这是谁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他看向仙君,仙君垂目不言。

他沉吟许久,忽恍然大悟。

这声音,正是数日前他才见过的幽冥仙子,祝百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更。明天比较忙,下一更应该在明晚过零点,可以后天再来看

不要爱上杀猪佬!

62 伪儿泣真母(一)

越往孤村深处走,光线便越是昏暗。

谢秋石负着一只手,抬头看着阴积的暗云,面色不太好。

他沿着枯草埋没的小径向前,不过十数步,便瞧见满坡或大或小的坟包——与乱葬岗不同,这死人坡上的坟堆竟是按家按户罗列齐整,间或有几座坟上还立了墓碑,只是碑上语焉不详,大都只有一个姓氏。

谢掌门低头,捻起一挫坟土,凑到眼前瞧了瞧,又簌簌抖开,思忖道:“都是一个时间下的葬,距今也有近百年了……”

徘徊间,一阵凉风吹过,谢秋石打了个哆嗦。

高草摇曳,枯枝窸窣,“咔嚓”一声,他脚上一重,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阿弥陀佛。”谢秋石僵着背,拽着颈上的佛珠,连声念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有好生之德”。

视线余光往脚边扫去,却只瞧见一个吃剩的桃核,正抵在鞋面“咕噜噜”打着转。

谢秋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着那桃核滚来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两步,他脚下忽然一顿,一个轻跃躲到了树后。

没过多久,两个女子戴着斗笠,挎着竹篮,飘摇而来,正是方才在狐仙庙露过面的左右护法。

“苑心,”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这儿怎么又脏成这样了,昨个儿才打扫过的。”

苑心道:“那群东西夜夜过来踩踏,能不脏才怪呢……那事儿回禀教主没有?那边怎么答复?”

“没消息。”芃天叹了口气,“教中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苑心急道:“我也这么想,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这儿有大师姐守着……”

“教中若有急事,必会召我们回去。”芃天摇头道,“如今那群东西夜夜鬼叫,虽拿狐仙的名头搪塞了一阵,却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还是照常过来祭拜,如果有什么异变,也好及时对付。”

“好!”苑心忙应了声,放下竹篮,取一副拂尘簸箕,开始细细洒扫,“芃天姐,你说,这些个坟里葬的究竟是什么人物,须得教主让我们日日亲手打扫?”

“嘘——不可多说。”芃天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只听说是仙子下的命令,再多我也猜不到啦!”

苑心笑嘻嘻道:“想来不会是男人就是了。”

二姝又打扫一阵,上了香火,才再次飘飘悠悠离开。

她两人一走,谢秋石便从树后转出来,寻着女子浅浅的脚印,往死人坡斜后方绕去。

“始作俑者竟也弄不明白这鬼哭狐啼之事。”谢掌门心道,“怪哉,怪哉。”

他一边暗自称奇,一边滴溜溜腾挪着脚步,循着脚印又走了十数米,便见得一片新修的围栏,绕过围栏,自土坡顶上拐下的一瞬,眼前豁然开朗。

鬼气森森的坟堆枯草下竟接着一道汉白玉石阶,十八级台阶下,种着数十本山茶花,叶脉油亮,枝杆招展。

虽非花季,这几本山茶却生得极葱茏,然而谢秋石并无心赏花,他双目直勾勾地瞧着花丛间刚刚敬过香火的墓碑,心中扳着指头暗数:“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尊,十三尊墓碑。”

他来回踱了几步,揉了揉眉心,脑中忽的灵光一现,下意识一击掌,捏了个诀,清喝一声:“令坚!”

一股青烟炸开,半人半鬼的老仆浮现在半空中,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干橘般遍布皱褶的面皮飞快地拧了一下,又展开:“少爷,下仆在。”

谢掌门奇道:“随便一试,还真能把你喊来?”

令管事深深一揖:“少爷有何差遣?”

谢秋石嘴唇轻扬,哼笑一声:“帮我把这些坟挖了。”

令管事一愣:“这……”

“怎么?”

令管事忙摇头:“少爷稍等。”

谢秋石这才满意地笑了,抱着臂在一旁晃悠,一会儿用脚踢踢地上的果核,一会儿拨弄两下山茶的枝叶:“令坚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几座是谁的坟?”

令管事一怔:“回少爷,下仆已经许多年未离开过夜梦别苑了……”

“夜梦别苑?”谢秋石抬头道,“燕赤城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