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令管事道,“鬼族已被尽数诛杀,下仆这种半人半鬼的,本也该在杀生扇下死无葬身之地……所幸仙君当年留有一丝残魂在夜梦别苑,托这缕残魂的福,下仆方能存活至今。”
“嗯?”谢秋石怔然笑道,“看不出来,他还有副好心肠。”
令管事默然拔出一株山茶,许久才道:“未必是心肠好,许是有些留恋人世间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点事,写得少了些,明天加一更
不要爱上杀猪佬!
63 伪儿泣真母(二)
“怎么说得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谢秋石噗嗤一笑,转念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方才下边村里的老太太告诉我,东陵有传言称,你家仙君百年前已然陨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令管事闻言双目微张,猛抬起头,动作乍停,两绺细须羊角似的翘起来,骤然吼道:“我家仙君不会身陨!他只是注定有此一劫,绝不会因此而死!”
谢秋石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突然一通吼吼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劫?”
令管事嘴唇一抖,“啊”一声,两根胡须像被闷雷打醒般垂了回去:“下仆,下仆冒犯……”
谢秋石倒也不恼,凑上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老伙子,挺忠心护主的,我替燕赤城夸夸你。所以你悄悄和我说说,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
“少爷。”令管事整张脸拧在一起,“坟都挖开了,少爷速速过目。”
谢秋石可惜地撇撇嘴,飞快地蹲下身,不情不愿地往棺木里瞅。
“嗳。”一看他便惊呼一声,“怎么全是骨头堆呢?怪唬人的。”
只见青漆棺木中,一具白骨平躺在棺中,双手交叠于身前,做农妇打扮,衣着简陋,装束素朴,从头到脚无半点特别之处。
令管事解释道:“她们都死了百年了,自然只留下白骨。”
“不对,不对。”谢秋石连连摇头,“依祝百凌那个脾气,寻常凡人,死就死了,一捧灰随风而去也罢,沿着湖海沉于水底也罢,在她眼里又有甚么分别?人死不能复生,她都做神仙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死守着这些白骨?”
“这……”令管事讷道,“许是棺中人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谢掌门嬉笑道:“难道是祝仙子遗落凡间的风流韵事?让我瞧瞧有没藏着什么定情信物、彩笺尺素……”
说着他伸手便往尸骨上扒拉,令管事看着忙拦道:“少爷,男女授受不亲!燕逍看到又要闹了!”
谢秋石“嗯?”了声,抬头问道:“燕逍?”
令管事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抽歪了半张老脸。
谢秋石挑了挑眉,竟也没追问,只笑道:“人活的就是那一个‘灵’字,人死了,‘灵’没了,便只是一件物件,世上哪有摸不得的物件。”
他细细将那衣裳里外都摸了一遍,摸至胸口时放慢了动作,沿着几根白骨细细摩挲,在令管事脸色又开始发绿时,才缓缓收回手,手中还拿着一截长长的胸骨。
令管事:“少,少爷。”
“令坚。”谢秋石问道,“你手边有剑么?”
令坚一愣,忙应了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拔出一把长剑,双手捧着递到谢秋石手中。
谢秋石握住剑柄,轻轻一振,剑锋颤颤,发出一阵嗡鸣。
他目光一凝,忽地翻过手腕,雪刃划过一道银光,架在令管事颈边!
令坚未躲未闪,只木然立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
“削、劈、刺、砍,用剑杀人,还是这样比较顺手。直接拿剑尖捅人,是不同武功的小儿才会做的事。”谢秋石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收起剑,转而拿过那根胸骨,在指间滴溜溜转了两个小圈,指节扣了扣白骨上端一处凹陷,道,“这玩意,应该不是剑刺出来的吧。”
令坚眼珠微转,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道:“回少爷,看着确实不像是剑刺的。”
谢掌门点点头,提着那根长骨沿十三具棺材挑挑拣拣走了遍,拨拉划弄一番,又挑出好几根或擦伤或坑陷的白骨。
“都是一个人杀的。”谢掌门拍了拍手,掸去袖上灰尘,缓声道,“一枪毙命,干脆利落。”
“少爷……”
谢秋石没理他,喃喃道:“她对她们心中有愧,所以才一反寻常作风,予以厚葬,日日祭拜。人是祝百凌杀的,令坚,我说得对么?”
令坚只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我去问问燕赤城——乌龟王八蛋肯定又瞒了我一箩筐事情,今时不如往昔,这次我非要把他捆起来,拿马鞭细细地审!”谢秋石哼笑道,“令坚,你先把这些骨头埋回去,然后——”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眼皮一暗,鼻端一股异味,他下意识闭上嘴,屏住了呼吸。
“少爷……天色已经暗了。”令管事颤颤开口,老迈嘶哑的声音在萧瑟的晚风中显得尤为诡谲,好像在白骨上来回摩擦的砂纸,带着“嘶啦嘶啦”的气音,“日落西山,乌云盖月,那鬼哭……是时候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补的上一更后半!
明天开始还是正常的更新篇幅
不要爱上杀猪佬!
64 伪儿泣真母(三)
悉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高草间穿行而来。
“啪踏、啪踏”的落足声后,带着“嘶啦”的扫音,有些拖泥带水。
谢秋石阖目听了会儿,托着下巴,歪着头,指节有节奏地叩着手肘。
令管事垂手立在他身后,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活像一座石雕。
那“啪踏”声响了一阵,忽然散开,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足音如浪,一圈一圈地逼近。
高草乱颤,“唆唆”不止,包围圈越缩越小,而圆圈的中心,正是他们所处的这片山茶碑林!
谢秋石缓缓睁眼,手指揣入袖中,摸出一柄折扇,又解下项间珠串,缠在手腕上,与扇柄一并捏在指间。
“啪踏……”
“啪踏……”
“啪踏……”
枯草被踩在脚下,东倒西歪,露出间杂其间的人影——月色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影被拉得瘦长如鬼,如细细的针脚般,七歪八斜地钉在坟堆间。
谢秋石叹道:“既非狐妖,也非婴孩,令坚,你说,他们是什么?”
令管事连连摇头,许久方道:“少爷,他们是活人。”
“非但是活人。”谢掌门淡淡一笑,“还都是男人。”
二人交谈间,天上的浓云墨团被澄澄的月光驱散,自死人坡往上看,当空的明月竟硕大如人面,月盘上隐隐绰绰的“暗波”,既如老妪面上的沟壑,也如狐嘴左畔的坑须,偶有环成一环的,瞧着又像男婴嘬食娘乳后深深留下的狰狞牙痕。
谢秋石静静地看着,思绪在狐仙庙、东陵城、祝百凌间肆意飘飞,直到第一声尖锐高亢的哀叫将他惊醒。
没有任何一个人起头,那群“鬼影”在碑林前,如游魂般晃荡哭号,动作杂乱无章,像是刚出生的幼儿在抢食般,争先恐后地扑向碑林石棺,却又互相牵绊着摔倒在地。
细听之下,那鬼哭并不太像狐啼,也不像婴孩,颇像簧片在人肉钟罩中飞快震颤后发出的声响,先是很闷的撞击声,继而擦出嗡鸣,最后变为喉中尖厉的“呜呜”哭呃。
谢掌门折扇一甩,“唰”一声展开扇面,看向令管事:“令坚,你闪开些。”
令管事混沌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微光:“得令!”
鬼身一显,他便如纸鹞子般飘开,谢秋石一掌按向地面,口中振振有词,身形腾空而起。
刹那间,流光盈袖,星辉披肩,他手腕后折,扇柄划过一道圆弧,猛一道剑气破天而来,一声霹雳,火光四溅,将那刚刚合上的青石重棺当场劈开,散出满地森森白骨!
令管事忙叫道:“少爷!不要激怒他们!”
谢掌门置若罔闻,雪袖一扫,扬沙飞石,一地白骨腾跃而起。
但听得那哭号的鬼影声音一顿,旷野上片刻落针可闻,下一瞬,亢亮的咆哮声几乎把天边都震亮,原本稚童学步般互相牵绊的男丁忽地攒簇堆垒起来,两足行走变为四肢着地,一边哀叫着一边爬行,你叠着我,我轧着你,聚拢成一簇簇硕大的“人面塔”,齐齐向前撞去!
谢秋石足尖轻点,跃立至一座高高的石碑上,半人半鬼的令坚飘在他身后,他回头喊了句“等着”,便轻燕般斜飞下去,只一瞬又飘摇归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嗷嗷”叫唤的男子。
“令坚。”谢秋石道,“掰开他的嘴。”
令管事忙上前来,两袖一甩一撩,摩拳擦掌,一只手掰着男子的下颔,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用力一拉。
那男子前一刻分明还鬼叫不已,一见二人要动他的嘴,顿时将牙咬得如蚌壳般,只用鼻腔闷闷呜咽。
谢掌门抱着臂打量着他,忽狡黠一笑,朗月清辉之下,少年笑貌俊若珠玉,只看得疯人都忘了鬼哭,然而就在此刻,这美人手起掌落,咔嚓一声卸掉了男人的下巴。
“呜呜呜哇哇哇哇——”一阵凄厉的哀嚎炸响,男人的嘴被迫拉开,足足张了半脸大,那猩红大口中,舌苔灰暗,舌尖腔壁却火红得像新生小儿。
谢掌门却没在意那根不断抽动的舌,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上下两排牙齿,只见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两排枯黄稀落的大齿前,密密匝匝长出了十数颗幼儿新牙!
令管事倒抽一口冷气,谢秋石却仿佛得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般,颇有兴致地研究道:“无怪这些个嘴里都吐不出人话来,原来是长了两口牙。”
令管事见他神采飞扬,只得恭维:“少爷明察秋毫,聪慧绝顶。”
谢掌门听着颇是受用,“哼哼”了两声,转而问道:“令管事,你说这些牙,拔得不拔得?”
令坚只觉嘴里一痛,尚未来得及开口,那谢秋石已撕开衣袖,抽出一把银丝,一端缠在指尖,一端打了个圈,套向那刚探出头的乳牙。
令管事想到自己的满口枯齿,下意识闭上双眼,紧接着脸上一凉,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他睁眼抬头,正对上满口鲜血的男人,与此同时,一阵阵凄厉哀切的惨叫直冲天际。
令坚又闭上了眼睛。
谢秋石大发慈悲替男子接上下巴,就听他开口便是嘶哑的哭叫:“娘!!娘!!娘!!”
谢秋石笑道:“瞧你这没用的,受点点疼就哭着喊娘。”
男人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仍在凄声哀叫:“娘!!娘!!!娘——”
“别叫了,别叫了……”谢秋石摇着扇,手指在绢上蹭着血沫,突然“咦”了声。
令管事:“少爷……他……”
只见那狼狈不堪的男子趴在石碑上,目光涣散,显然神志不清,却拉长了双手双腿,五指成爪朝墓碑下的坟土抓去,口中仍喊:“娘!!!娘!!!娘!!!”
“少爷,”令坚颤颤问,“他他……他为什么对着下面哭爹叫娘?莫不是疼坏了脑袋……”
谢掌门面色一沉,忽然抬腿,将那兀自蠕动的男子踹下碑去。
“噗”一声闷响,男子沉重的身躯砸在高耸的“人面塔”顶端,他飞快地加入了脚下爬行的队伍,四肢连用着前爬,哭叫:“娘……娘……娘——”
声律与音调重合在一起,他的喊叫如琴音融进丝弦,水花汇入湖泊,毫不违和地成为“月下鬼哭”中的一员。
“不是因为疼……”谢秋石喃喃道,一句话说得极轻极慢,“他们所有人,一直以来,喊的都是这句‘娘’。”
不要爱上杀猪佬!
65 雪刃向亲兄(一)
令管事闻言傻了眼。
他干着嗓“啊”了声,呆呆地看向脚下的狼藉,眼皮子一颤,忽纵身跃起,将谢秋石推开:“少爷!小心!”
只见那人面塔撞向谢秋石立足的石碑,爬在顶端的男子大张着嘴,四排尖细的牙齿直咬谢掌门的咽喉,嗓中犹自嗬嗬作声:
“娘……娘……娘……”
谢秋石扇柄倒转,将人抽开,恍然大悟:“他们突然发疯,是因为我挖了他们‘娘亲’的坟?”
“您不仅挖了坟,还扬了尸骨!”令管事抬袖拭去额头冷汗,无奈道,“您不该惹怒了他们!”
谢秋石一扬唇,耸了耸肩:“我又怎么想得到,这十三具白骨能养出几百个壮年‘孩儿’来。”
他嘴上不停,脚下亦同时踩了个“登云梯”,凭空踏云而起,手掌微一用力,“噼啪”一声崩断了碧玉珠串,一抛一扬,一百零八颗佛珠如雨珠雪雹般悬在半空。
“定!”谢掌门一声清斥,折扇收拢,一条扇骨舞得如判官笔一般,收、拔、刺、点,虹光一晃,十数颗佛珠飞雪穿云似弹出。
地下应声传来哀叫一片,佛珠所及之处,荧光炸亮,小小一个定身咒经法器使出,一定便定住了一大片。
谢掌门一念仙咒,一口气就散了,那“登云梯”骤然散去,他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飘摇而落,却不见惊慌,只高声喝命道:“令坚!”
令管事心有灵犀,显了鬼身,霎时飘到谢秋石身下,谢秋石一脚踏在他肩头,借力跃起,折扇破空,飒然展开,扇面以惊风夺雨之势斜扫四方,近百颗佛珠齐齐散开,万箭齐发!
这一跃一扇行云流水,顷刻间风云变幻,鬼哭归为沉寂,众邪镇于地面,唯有几个落单的,仍如嗷嗷待哺的婴孩,裂着满口碎牙,挣扎着要往“母亲”的墓穴攀行。
谢掌门翩然落地,拢了拢袖,笑道:“归云十三式,如何?”
“少爷风华绝代,不减当年。”令管事下意识恭维了一句,又疑道,“只是……何为‘归云十三式’?”
谢秋石偏了偏头,好笑地瞧了他一眼:“方才使的是我前些日子从幽冥教学回来的无名扇法,我刚给起了名字,就叫归云十三式,怎么样,好听不?”
“好听,自然好听。”令管事忙点头哈腰道,“少爷竟会给扇法起名字,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谢秋石一愣,想了想,道:“也是,都是拿来使的玩意儿,起不起名字也没什么区别。”
令管事忙摇头道:“不不不,既然惦记上了,就该起个名字。我在凡间见过的女娃子,也只给自己喜欢的布老虎、虎头鞋起名字。”
谢秋石轻轻一笑,没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继续一边摇着扇,一边沿着那一座座被定住的“人面塔”查看:“让我瞧瞧,那古怪的‘金缕衣’,和这群假狐妖,究竟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随手抓过两片衣襟就要扯开。
令管事大叫:“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谢秋石莞尔:“哪儿来的女……”
他话还没说完,动作便顿住了。
嘴角的笑意褪去,他定睛看着眼前之人,从怀中掏出布帕,沿着那沾满泥灰的脸草草擦了一通。
令管事也呆道:“还真,真是个女子?”
只见那嘶声哀泣之人五官柔和,双颊削瘦,瞧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撇去泥灰草屑后,确实是个中年模样的妇人。
“我见过她。”谢秋石沉声道,“就在今天早上。”
正如他所言,此人正是今晨狐仙庙前棒打儿媳,被刘老太唤作“陈家里”的农妇!
令管事喃喃道:“不应该啊……”
谢秋石一挑眉,拽着“陈家里”的手臂,就要将她拖出人面塔。
他略略施力,竟然没有拖动,只得捏了个“轻身咒”打在人身上,使劲一拽,拔萝卜带泥似拽出一串来。
“诶哟!”令管事叫道,“背上还背着一个呢!”
谢秋石定睛一看,只见陈家里背后紧贴着一青年男子,两人如连体而生般背靠背黏在一起,偏生一个往东爬,一个往西扯,牵连出一阵阵刺耳的痛号!
“你看他长得,”谢掌门指了指那青年男子问,“和她像不像?”
令管事一瞧那男子的面容就明白过来,声音微微发抖:“母子连心,自然是像的……”
主仆二人一时都没做声,谢秋石俯下身,轻碰了碰那两人背脊之间的连接处,凑到鼻边一嗅,当即俯身干呕。
“少爷?”令管事惊呼。
“金缕衣。”谢秋石道,“金缕衣的味道。”
令坚愣了片刻,继而道:“东陵异变,看来果真由那金缕衣而起……”
“不仅如此,”谢掌门站起身来,扬起手臂,低声念了个“飞来咒”,四围幽光一闪,一百零八颗碧绿玉珠汇拢而来,沿着他掌心的金丝串成一串,首尾并未相接,而是如一条长鞭般卷在他掌心。
失去了禁锢的“人面塔”又开始“嗬嗬”前行,张牙舞爪地冲撞向二人,谢秋石没再闪避腾挪,而是纵身跃起,拔起腿来,掉头就跑!
令管事差点没反应过来,一把老骨头险些给撞散架:“少爷!不管这些东西了?”
“不管了!”谢秋石已闪身到数十米之外,回头高声喊道,“这对母子,今早被我们扔在狐仙庙前,插了枯心枪做标记,打算等着燕赤城他大妹子过来料理呢。”
令管事“啊?”了声。
“你犯什么呆,蠢东西!”谢秋石一边跑一边笑骂,“现在料理都料理完了,人也凉了菜也熟了,妥妥帖帖,手段毒辣,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祝仙子她……”令管事双目缓缓瞪大,最终瞪得如铜铃一般。
谢掌门未作应答。
半人半鬼的管事恍然大悟,蓦地加快了脚步,冲上前去,和谢掌门并肩拔足狂奔起来:“……她她她她亲自来了啊啊啊!”
难主难仆携手并肩往坡下逃去,谢掌门一边逃一边小声咕哝:“我说这佛珠拆了装装了拆的,搞出这么大动静,姓燕的守在外头竟然也不出来英雄救美……原来更难对付的,早在外头等着了!”
不要爱上杀猪佬!
66 雪刃向亲兄(二)
诚如谢秋石所说,死人坡下,并不比坡上来得太平。
祝百凌身披轻甲,头戴银冠,枪缨如火,披风烈烈。她横枪挡在死人坡前,柳眉斜飞入鬓,声音冷冽:“燕赤城,你敢引我来此,却不敢与我决一死战,莫不是心中还有儿女情长?”
燕赤城却不为所动,仍旧负手立着:“令坚口中的狐鸣鬼哭,我听来倒像尸婴啼泣。你究竟做了什么?”
祝百凌听闻那“婴”字之时,面色已青白如铁,待仙君说完,更是怒从心起,喝道:“你竟敢问我做了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百年前,在这桃源村做了什么?”
燕赤城面色一沉:“果真与当年之事有关?”
“很惊讶?”祝百凌冷冷一笑,“是不是以为自己做得够干净,没留半点隐患?”
她说得咬牙切齿,燕赤城却恍若未闻,兀自从袖中摸出一卷乌绸,当着祝百凌的面,一点点展开。
“紫薇帝君手谕,”仙君声音沉沉,嗓音带了丝暗哑,他一边念,一边看着祝百凌的脸色,“祸村桃源,逆行天道,亲近鬼魅,包藏污邪。前有活人生祭,供奉鬼母,后有暗结鬼胎,意欲兴复鬼族。因其屡教不改,履诫不通,现命瀛台宫燕逍代行诛邪涤秽之业,永绝后患,若能将功补过,可封仙君之位,若办事不力……则究其诛仙之罪。”
“你念这个,想证明什么?”祝百凌冷道,“证明你就是他秦灵彻的一条走狗?”
“天帝圣目通察万物,我既然还活着,自然证明当年确实没有留下后患。鬼胎之事,也已随着那十三个孕母亡于尘埃。”燕赤城抬眸看向她,“所以我才要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祝百凌对上他深碧色的双眼,与他对视半晌,忽而大笑:“好你个燕赤城,妄杀满村无辜才坐上这仙君之位,竟还敢将这荒唐残虐的圣旨当做丰功伟绩诉诸于口,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你问我想做什么?你先吃我一枪,再问我想做什么!”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红缨便如风中凌霄般抹开,雪尖疾风骤雨般点像燕赤城面门。
燕赤城微一皱眉,袍袖一拂,神兵枯心横空而现。
他并未进攻,仅是驾枪相挡,左掌运劲轻轻一拍,身体微微后仰,四两拨千斤地卸了神兵倾压而来的万钧之力。
祝百凌一击不成,抬起一掌削向他颈侧,她所修虽是刚猛万分的功夫,体格却终究比寻常男子修长瘦削几分,这气吞山河的招式由她使出来,少了些泰山压顶之势,却多了几分陡行险坡的灵活诡谲。
燕赤城自不会与她双掌相对,仍是矮肩避开,一退数米,几乎被她逼进那桃源村死人坡,幽幽大阵无声运转,暗蓝色的火舌悄然燃起。
“燕朱眉。”仙君沉声道,“你当真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
祝百凌抿唇不语,兀自紧逼,两人一招一架转瞬间便过了数百招,她眼前忽然一空,对峙之人竟没了踪影!
祝仙子当即回头,只见燕赤城安静地立在她身后,登时咬牙切齿:“你既能用仙术,便堂堂正正交手,何必躲躲闪闪,像个废物般畏手畏脚?”
“我无意与你交手,也不关心东陵异闻。”燕赤城道,随手荡开迎面刺来的一枪,“叫你来,不过是为了替旁人一问,你若不答,便也罢了。”
“燕、赤、城。”祝百凌怒喝,“百年前在此地,你口中也是一句‘无意与你交手’,一句‘莫妨碍我做事’,我在你眼中永远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你把我当成什么?你身为我兄长,可曾把我当做平起平坐之人看待过?!”
言语间,枪杆碰撞,火花四溅,燕赤城拧眉恼道:“桃源村每年以孤儿寡母为活祭,只为向鬼道换取一年风调雨顺,后来更是遣十三女以身饲鬼,只为怀上鬼胎,帮鬼道躲过灭族之祸。燕朱眉,你平生最恨此行,为何在这一事上始终冥顽不灵?这么多年竟依旧怀恨在心,甚至敢动了谢秋石……”
“怎么?”祝百凌劈起一掌,冷冷道,“碰了你的逆鳞,你又要发疯么?”
仙君双目一沉,抬掌相迎,两掌相对之际,刹那间地崩山摧,鬼火尖啸,惊雷焚天,骤雨倾盆!
“我若是发疯……”燕赤城缓缓抬头,他并未束冠,一头长发随风而舞,沾湿的发绺下,一双仿佛藏锋的眼睛冰冷如霜,“这世间早已没有你幽冥教了。”
语毕枯心枪白缨一甩,枪尖破空而来,迅如雷电,竟发出一声长嗡,祝百凌却并未害怕,反倒“哈哈”大笑,双刃交触之际,她高声道:“好!好!今日我必要你也尝尝被逼到绝路上的滋味!”
“锵”的一声,两柄枪杆交叠在一起,长长划拉出一声尖啸。
燕赤城道:“我何曾将你逼上过绝路?”
“锵——”
“你自然不会记得!”祝百凌道,“你眼中只有他,你又看得到什么?”
“锵——”
“锵——”
“我看得到桃源村的诡计恶行,”燕赤城冷笑,“看得到你不分黑白,执迷不悟。”
锋锐的枪刃沿着枪身疾走,发出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鸣。
“桃源村,桃源津,本是为了供奉桃源仙君而尽其所有的良民善户。”祝百凌一边招架一边道,“桃源仙君何时垂目看过这片土地半分?连年天灾,久日虫患,颗粒无收!除了求鬼,百姓又当如何?”
燕赤城面色一冷,骤然喝道:“他本是踏月遨游逍遥九天的仙人,谁要世人妄自信他、拜他、降任于他?苦恶饥贫本是人间定数,是修身之劫道,若只知求仙人矜怜,人又凭何为人!”
“铛——”
一声漫长刺耳的爆鸣后,两人同时后撤,双刃交锋时留下的火星仍然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起经久不衰的硝烟气。
祝百凌抬起双目,深黑如夜的眼睛中没有一丝光亮,她看着燕赤城半晌,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那又如何?”
燕赤城皱眉:“什么?”
“成王败寇,进存退亡。”祝百凌咬牙切齿道,“嫌恶这世道,便要将世道拿到自己手中——为此,求仙又如何?求鬼又如何?逆行倒施又如何?不顾人伦又如何?”
仙君愕然,定睛看去,只见祝百凌眉眼间拢着一阵淡淡的黑气,不可遏制地沿着天庭游走。
“朱眉!”燕赤城喝道,“你入了邪道?!”
祝百凌冷笑不理,提枪尚欲再战,忽闻不远处传来喧嚣阵阵。
二人齐齐回头,但见死人坡上黄埃散漫,尘土滚滚,似有万马千军驱驰而来!
燕赤城面色微动,径直撇开那祝百凌,腾云而起。
“燕仙君!”一个苍迈的呼喝声响起,白须管事飘在半空,喊道,“接好了!”
燕赤城忙张开手臂,就见那令坚远远拽着个白影,在空中打了会儿“二人转”,才“唰”的一声,把那白影甩了过来。
那白影如离弦之箭,又似归巢之鸟,气喘吁吁地借力一跃,纵身投进燕仙君怀里,直把燕仙君撞退了半步。
“谢秋石……”燕赤城轻轻喊了声。
“白影”探出头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蠢货!”
仙君哑然。
“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简直愚不可及,蠢笨如猪,一想到我这么个黄花大闺男竟然被你这蠢物糟蹋了,我就恨不得以头抢地,把阎罗王喊出来让他给你下辈子选个机灵点的母猪肚子投胎。”谢秋石一边骂一边屈起手指,伸到唇边,吹了声悠长嘹亮的口哨,吹完继续骂道,“这祝妹子的脸都憋黑了还要和你拼枪法,你看不出她要用仙术?看不出她在拖你时间,激将你?你是八百岁的仙君还是八岁的小孩,啊?”
燕赤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仔细往他全身上下看了圈,没见着伤,才轻道:“抱歉。”
风声簌簌,哨音之下,一只洁白的雪鹤翩翩而来,谢秋石纵身跃上鹤背,将口中那“蠢笨如猪”的仙君拉上来,顺势又冲祝百凌扮了个极其扭曲的鬼脸,便一搂鹤颈,扬长而去。
“回武陵!”谢掌门站在鹤颈后,长身玉立,白衣翩跹。
他一声令下,仙鹤冲天而起,脚下的祝仙子、人面塔、死人坡,都渐渐成了小小的黑点。
谢秋石遥遥看着脚下种种,脑内飞速转过方才所见所闻,长吸一口气,仍不解恨,便回过头,抬起一脚,狠狠踩在了仙君的锦靴上。
不要爱上杀猪佬!
67 桃源起业火(一)
仙鹤碧霄白翅破风,日行千里。
两人静坐了许久。
燕仙君眼看谢掌门的腮帮跟个牛皮水囊似的,一会瘪一会鼓,一双招子明亮清澈动个不停,藏不住半点心思。
“还生气吗?”燕赤城忽然凑上前,用指腹刮了刮他的脸,“你一人进那荒村,可有受伤?”
谢秋石翻了个白眼:“你不长眼啊?”
仙君眼含笑意地“嗯”了声。
谢掌门呸了他一口,指了指眼前:“坐。”
燕赤城如他所愿盘腿对坐在他面前。
谢掌门道:“交代。”
“怎么?”燕赤城挑了挑眉,“你要命我自省罪名?”
谢秋石扑上去就要扯他的脸,他轻轻抬袖挡了,趁势捉住谢秋石的腰,谢秋石没忍住“咯吱”一笑,他便把人搂着打了个转,背对着自己抱进怀里。
“臭东西。”谢秋石骂道。
燕赤城轻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谢秋石哼了声:“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仙君摇头:“我不打算骗你。”
“得了。”谢秋石耸了耸肩,“我武陵十大刑具都不在手边,这笔账先记着——我问你,东陵尸婴之事,金缕衣,祝百凌,这里面的破事儿你究竟知道多少?从实招来。”
燕赤城道:“在来此地之前,我同你一样,一概不知。”
谢秋石不信:“我听你和那大妹子的对话,却不像是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燕赤城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云团上,“百年前,我与她曾在这死人坡前起过争执,起因便是东陵桃源村兴起的一桩尸婴之祸。彼时紫薇帝君命我料理此事,我便……”
“你便用枯心枪屠了整座桃源村。”谢掌门接口道,低声喃喃,“那青棺里十三具女尸……其实是你做的。”
仙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你杀了她们,祝百凌却守着她们,命人替她们扫墓守灵,日日祭拜,又在死人坡前施术相护,不让你靠近分毫。”谢秋石抬起头,捉着仙君一缕长发,扯了扯,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燕赤城道。
“嗯?”谢秋石讶然,“她是你亲妹妹,你怎么会不知道?”
“朱眉自幼便不爱依赖于我。我们虽相依为命过很长一段时日,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从我身边离开,无所依托地活下去。”燕赤城轻声道,“后来,我找到了归心之所,她亦开始云游天下,直到我奉命下界诛灭鬼胎,我们才再度相见。”
谢秋石眨了两下眼睛:“在桃源村?”
燕赤城抚了抚他的双目,点了点头,徐徐道:“桃源村曾是鬼道飞龙川流经的第一个凡间村落,经年侍奉鬼道,常以活人生祭饲养鬼魅,以换风调雨顺。在众鬼覆灭前夕,一众村民竟变本加厉,选出十三名村女,承孕鬼胎,意图以凡人之身,保下鬼道血脉。”
谢秋石道:“于是你将她们都杀了?一枪穿心?”
燕赤城:“是。”
谢掌门“唔”了声,许久才问:“除此之外,你还将整村人赶尽杀绝,没留下一个活口?”
燕仙君微微蹙眉,才道:“是。”
“是天帝的命令,是不是?”谢秋石又问。
“……是。”燕赤城下意识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疤痕累累的左手。
“你怕什么。”谢掌门却笑道,“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秉公执法冷血无情。”
燕仙君一怔,许久才叹道:“你就算知道,也不会只跟我闹一次脾气。”
谢秋石闻言当即皱起了脸,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会,相继失笑。
谢掌门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他颇为轻快地问:“然后呢?这和祝百凌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几个村女怀的是她的孩子?”
燕赤城无奈道:“怎么可能。”顿了顿又道:“燕朱眉眼中,凡事女子都要重过男子几分,她本应比我更憎恶这借腹怀胎之事,也更厌恶寄生鬼道的桃源村人。然而那日里,她却不知为何,中了邪一般,誓死护在村口,甚至不惜与我刀刃相向。”
“确实有几分奇怪。”谢秋石枕在他胸口,往下靠了些,沉吟道,“祝百凌所修乃是无情之道,以万物为刍狗,以万民为器用,这十三女与她非亲非故,纵使是因她而死,也不该令她牵挂至此……想必这中间还发生了些你我不知道的,待武陵一事了了,倒是得再来探一探。”
仙君笑道:“怎么,不做你的逍遥掌门了?”
谢秋石“嗤”了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看我像是能挑大梁的人么?岑家那小孩儿,还有姓伏的那个,领出来往壁龛里一塞都比我像神仙。”
燕赤城讶然,居高临下扳着他的脸打量片刻,摇了摇头:“你更像神仙。”
“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谢秋石啧啧两声,一击掌,道,“又被你岔开去了——百年前那鬼胎之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今个儿这一出出的又是什么原因?幽冥弟子分发金缕衣,把村民活活变成一到晚上就哭着叫娘的鬼胎,幽冥仙子又暗中饲养食锦虫残害武陵派众弟子,鬼道眼看就要复苏,你们那嫉恶如仇的天帝却又不把这当一回事儿了?”
燕赤城摇头道:“我久居小镜湖,对于天庭之事罕有耳闻,只是你不必担心,无论祝百凌如何盘算,这鬼道要复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谢秋石“哎”了声,疑道:“这又是为何?”
“余素清受天劫之日,我曾教过你,”燕赤城定定看着他,道,“凡人生于天地间,朝生暮亡,若想跳离轮回,长生不死,便要锤炼所践之道,直至超然物外,心无所依。”
“我自然记得。”谢秋石笑道,“凡俗魂魄需要依赖肉体凡胎方能存在,肉体受寿数所困,人便会生老病死,若有朝一日,道行超然物外,便可舍了凡胎,羽化为仙。”
“然。”燕赤城淡淡一笑,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带了些罕有的嘉许。
谢掌门微微怔神,盯着仙君,眨巴了两下眼。
“不过,百年之前,凡人想舍却肉身长生不死,却有两条路可走。”仙君徐徐收了笑意,“一是修仙,过九九雷劫。”
谢秋石凝目问道:“二是?”
“二是入邪。”燕赤城移开了视线,眼睫微垂,左手拢入袖中,“登生魂树。”
不要爱上杀猪佬!
68 桃源起业火(二)
谢秋石只觉胸口不知为何,“轰”的跳了一下,不免有些失神。
“凡人若是选择修行天道,便要熬九九八十一日雷劫,淬得仙骨,飞升成仙。”仙君继续说道,“若是选择登生魂树,则要承受九九八十一日鬼焰焚魂,直至肉身成灰,灵魄成鬼。”
谢秋石怔然:“这两者,有何不同?”
“克己修身者,无论有情无情,都可走仙道正途。而纵欲耽乐者,无论身处何地,都将堕入业火,化身为鬼。”燕赤城道,“鬼道鼎盛之时,走这一路的禽畜妖修比之凡人要多上许多。”
谢秋石晃了晃手指:“比如狐狸精?”
仙君莞尔颔首。
“照你的意思,自百年前起,这条道已经走不通了。”谢秋石问道,“因为生魂树的缘故?”
燕赤城沉吟道:“仙有仙骨,人有肉身,三界之中,唯有鬼道,浑身上下只有一缕魂魄,漂浮于天地间,自由来去,为所欲为——但这并非全无代价,鬼族生长修行、繁衍生息,尽数依托于生魂树,那生魂树便是鬼族的‘形’。”
“‘形’?”
燕赤城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拈过一片飘浮的羽毛:“谢秋石,你觉得‘灵’是什么?”
谢秋石一愣,无意识间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指。
仙君握住他的手腕,修长的指骨把着他的手掌,缓缓地带着他伸开五指,又轻轻收拢。
谢秋石只觉掌心传来一阵细细的酥麻,便听得仙君又在耳边问:“这天地间,是先有‘灵’还是先有‘形’呢?”
“我不知道。”谢掌门面侧一红,小声道,“你知道么?”
仙君无奈地笑了:“我亦不知。若是先有‘灵’,为何灵识魂魄无法脱离‘形’而存在?若是先有‘形’,又为何那亘古的顽石反倒要受更多的磋磨苦难,才能生出灵性和心肝?”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温柔,握着谢秋石的似有似无地轻轻颤着,摩挲间那几道粗糙的疤痕恰好磨过谢秋石的手背。
谢秋石有些痒,小动物似“簌”的缩回了手,呆呆看着他,胡乱咕囔了几句,两人都没有听清。
燕赤城没有再深究,只轻飘地接回了话题:“鬼族本身并无形体,只有魂识,而生魂树则像一面镜子,把它们的‘灵’从我们看不到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彼世’,投射到‘此世’,它们因此能看到彼此,能为世人所觉,也因此而有了‘形体’。”
谢秋石恍然:“所以若是生魂树没了,它们便也会尽数消失,当年那什么什么仙君消灭鬼族之时,才能除得这么干净。”
燕赤城迟疑了一瞬,便点了点头:“生魂树早已在百年前枯萎,事到如今,即便食锦虫能寄身而活,金缕衣能操纵百姓,那些残魂邪魄也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重建鬼道,却是天方夜谭。”
谢秋石安静地听他说完,又问:“你先前说祝大仙姑入了邪,可是她有了纵性破道之兆?”
燕赤城轻叹一声:“生魂树死,这条路已然走不通,充其量不过走火入魔罢了……也罢,她自己选的道,便自己扛着,我再不打算插手相妨。”
谢秋石微微一笑:“你是怕讨了人的嫌,还是真不要兄妹情分?”
仙君未答话,兀自偏过头,支起一条腿侧坐着,安静地看着天边。
“嗳,”谢秋石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又不理人了。”
燕赤城却垂目道:“武陵快到了。”
谢掌门一怔,“哎唷”一声,一个骨碌纵身跳起来,手搭凉蓬往下一看,果见不远处,青山苍翠绵延,流水潺潺,云蒸雾罩,百里桃花。
他一乐,登时便将不久前那些古怪的思绪抛了个干净,险些没蹦起来,踩得碧霄不满地直叫。
他笑嘻嘻冲碧霄到了声歉,继而迎着风张开双臂,自得其乐地对着远处的山头大喊:“徒子徒孙们!你们掌门大仙凯旋而归,特来救你们于水火!还不速速痛哭流涕,跪地相迎——”
他喊得大声,碧霄发出一声高亢的长鸣,群山间传来回响阵阵:
“还不速速痛哭流涕,跪地相迎——”
“痛哭流涕,跪地相迎——”
“跪地相迎——”
谢秋石听得有趣,拽过燕赤城嘿嘿笑道:“燕仙君,你也一起来喊两声,吓吓你的徒子徒孙们。”
燕赤城无奈看着他,抬指在他额上一弹:“我可没有徒子徒孙。”
谢掌门才不听他,摇着他的手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跟了我石大仙回门,我的徒子徒孙就是你的徒子徒孙,过年了我还要替他们向你讨几个压岁钱……”
燕仙君不听他胡闹,只笑他:“你又有什么徒子徒孙?”
谢秋石面色一滞,做了个鬼脸,却仍不死心,“燕郎燕哥儿”一阵乱叫。
燕仙君一听他开口一句“燕郎”就知不妙,果不其然,谢掌门板着一张脸,一派正经地道:“幽冥教私养食锦虫,驱使苍山妄图嫁祸于我,险些叫我有口难辩、有冤难申,如今我一走这许久,她们又拿捏着我武陵弟子,铁定布下了天罗地网,要非难我谢秋石!燕郎啊燕郎,你若不给我撑撑场面,我当真,当真不知该如何才能渡过这场劫数,燕郎——”
燕赤城哭笑不得地看着谢掌门泫然欲泣,百转千回地唱完这出,明知他满口胡扯,心里倒软了一半,刚想问句“你要我说什么?”耳边便传来一声破空利响!
谢秋石戏子变脸般面色一沉,右掌一抬,将一枚流矢接在手中。
“这是什么?”谢掌门掂了掂那支羽箭,沉思道,“我不认识这家伙。”
“灵山派。”燕赤城皱了皱眉,轻一拂袖,墨袍招展,只一瞬间,宽大的袖口罩住百十飞来的利器,天女散花般“叮铃咚咙”抖落下去,“你要的天罗地网,这不就来了?”
“好家伙!”谢秋石瞧花了眼,“剑、刺、鞭、矢……什么都往我跟前砸,这是向老祖宗上供还是给亲孙子抓周?”
仙君睨了他一眼:“恐怕都不是。”
碧霄愤怒地嘶叫一声,鹤翼一振,将那百十兵刃尽数弹回。
燕赤城轻轻抚摸着鹤颈,目光凌凌:“武陵一脉,以五宗为首,其中奉武陵派为尊,其次天玄门,再次峨眉、灵山、曲江,三门不分上下。”
谢秋石挑了挑眉:“哦?”
“峨眉刺,灵山矢,九曲清江横鞭抱琴。”燕赤城冷道,“这几个门派素来不会因为好事聚在一起,不是党同伐异,便是自相竞逐。”
谢掌门细听了,眯着眼看了看脚下,继而哈哈一笑:“不愧是幽冥教!还是这一手‘借刀杀人’用得最纯熟。想来也是,既然打算以苍生为器具,自然应当‘物尽其用’。”
“你去懂她们做什么。”仙君却摇了摇头,目光沉沉,嘴角倒是微不可觉地抬了抬,“谢掌门。”
“诶哟。”谢秋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合着会对我拿腔了啊燕哥儿!”
燕赤城当即破了功,微微一笑,点头道:“谢掌门,随本座下去,让本座见见你的本事。”
不要爱上杀猪佬!
69 喜事藏机锋(一)
燕赤城提过的天玄、峨眉、曲江、灵山,滞留未归的幽冥教,以及作为东道主的武陵派,此时正聚在桃源津上峰朝阳坡前。
岑蹊河盘腿抱剑坐于峰前,阖目不语,伏清丰提着酒盏立在一旁,醉醺醺地看着眼前一众幽冥教弟子,嘴角含笑,眼睛里却没几分笑意:“毕鸠姑娘,如你所见,我家掌门这歇就要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何不等到那时再说?”
那名为毕鸠的女子穿着一身蛇鳞似的轻甲,面上怒气不减,她看也未看伏清丰,只冲一旁静坐的岑蹊河斥道:“岑峰主!我们幽冥弟子跋山涉水而来,帮你们拔除身上的虫魄,你竟恩将仇报,私囚我两位师妹!你若不给我个交代,就算谢秋石回来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话音一落,不远处几个峨眉弟子便跟着起哄:“岑蹊河,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弱质女流又算什么好汉?”
“武陵这第一把交椅的位置可是不想坐了?”
“就是!岑蹊河!算什么好汉?”
诸人纷纷应和,岑蹊河缓缓睁开双眼,往周遭扫视一圈,一言不发,又闭上了眼。
伏清丰轻咳一声,眨了眨眼,讪讪笑道:“毕鸠姑娘,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空口无凭,你带着这许多人要搜查我武陵,总得拿出些凭证来。”
毕鸠瞪圆了一双眼:“我毕红毕青两姐妹在前往你武陵的水路上没了踪影,沿途又有你武陵仙法残留的痕迹,我们一路寻来,遇到峨眉山的师姐,也称继任大典后在武陵丢了几件法宝……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能是巧合不成!这桃源津我非要搜上一搜不可!”
“放肆!”不远处传来一声剑啸,下峰峰主余黛岚御剑而来,拂袖怒道,“我武陵岂会贪那些蝇头小利?简直血口喷人,岂有此理!”
适才那说话的峨眉弟子忽然愤道:“若真实蝇头小利,我们也犯不上与你计较!我师姐丢的,乃是当年幽冥仙子赏赐的两枚‘七巧金水珠’,除了你们那个偷鸡摸狗的乞丐掌门,还真想不出第二人能有这般本事胆量!”
余黛岚冷冷一笑,斜剑往她身前一劈,泥沙飞溅:“我怎么不知道,峨眉山什么时候投去了幽冥仙子门下?”
“黛岚。”一直没有开口的岑蹊河忽然温声道,“峨眉派皆为女流,幽冥仙子施以恩惠,也不奇怪。”
余黛岚讶道:“师兄?”
“岑峰主……你可算不装死了……”东向而立的一名老者忽然桀桀道,“老朽今晨便来了武陵,你以招待贵客为名,将幽冥教的姑娘们和老朽几个不肖徒弟拘在上峰,恕我直言,这实在不是大宗名门的待客之道哇!”
“曲掌门。”岑蹊河微微一倾身,彬彬有礼道,“你们曲江门去而复返,可也是在我武陵丢了东西?”
曲苏阳听闻此言,脸色忽而变得铁青:“我曲江门可不是丢了东西,而是丢了性命!”
“原来如此。”岑蹊河面色不改,“看来也与天玄、灵山二宗一般,是有弟子遭了掏心之祸。”
“岑蹊河!”天玄宗弟子王青丛大叫,“果然是你派人做的!你们和那个苍什么,苍山派,就是沆瀣一气!”
“王贤侄此言差矣。”还未等岑蹊河发话,一旁的白须老道忽然捻须叹道,“岑峰主几位的师尊死于虫祸,武陵弟子伤亡惨重,他们如何会与苍山派沆瀣一气?武陵派是百年名门,断断做不出自毁长城之事……恐是遭人蒙骗,才平白受了牵连,成了贼子借刀杀人的棋子。”
余黛岚怒道:“胡言乱语!何人能骗得了我师兄?”
“咳。”伏清丰轻叹一声,“黛岚,几位前辈的意思,是那谢秋石杀了人,偷了东西,我们受了他的蒙骗,才奉他为掌门。”
“哪个傻子会受他蒙骗!”余黛岚暴怒,“等他回来,我就将那贼小子捉拿审问!”
伏清丰:“……”
岑蹊河:“……”
“捉拿谁审问?”清朗的声音忽然自上空传来, 众人口中的谢掌门天仙般从天而降,翩然落地,白衣朱冠,一头乌发草草束起,尚有几缕发丝临风摇曳,“哟,可热闹着呢!”
余黛岚喝道:“谢秋石!!你……”
岑蹊河忙抬扇拦下了余峰主,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掌门一眼,才拱了拱手,道了声:“掌门。”
“嗳,乖徒儿。”谢秋石笑着抬了抬手,“说说,怎么趁我老人家不在,大摆宴席,请了这许多人来?我老人家平日里深居简出,没见过什么世面,得靠着你几个介绍介绍才行。”
说着他的视线滴溜溜往人群中绕了圈,这一眼扫得快而轻飘,竟自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蔑。
“还是我来吧。”伏清丰深吸一口气,道,“掌门人,就在您与孔雀教主离去后,幽冥教弟子便陆陆续续来了武陵,依约替众弟子拔除身上的虫魄。”
“说得好听罢了!”余黛岚冷道,“她们根本不会拔除虫魄!我派人暗中盯着,就看见她们用药熏晕了弟子,趁机在我武陵各山走动,行色匆匆,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她们支吾不说,我便把她们拿下了,关在水崖洞。不料没过几天,这女的又开始上蹿下跳说丢了两个弟子,非要搜查我们武陵!”
“哦?”谢秋石饶有兴致地抬头问道,“你们想搜什么?要不要我替你们指个路?”
幽冥教诸女尚未开口,峨眉山弟子倒是喝道:“谢秋石!你偷了我镇派的七巧金水珠!速速还来!”
谢秋石听闻“七巧金水珠”五字,面色微动:“你说是我偷的,可有凭据?”
“自然。”那弟子愤然向前走了两步,把一颗玉珠扔在地上,“这是你行窃之日,我师姐从你身上抢来的!这东西此世只有一件,众目睽睽,我看你如何辩解!”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地上滚着一颗小小的翠玉佛珠,仔细瞧去,可见珠面上裂纹遍布,显然是碎开后又修补起来的。
“这是……”王青丛忽然叫道,“这是继任大典上武陵仙君赏给谢秋石的宝贝!”
谢掌门也“嗳”了声,摸着下巴道:“还真是!”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秋石挑了挑眉,冲岑蹊河勾了勾手指,岑蹊河动作一滞,顿了顿,还是将袖中折扇递了过去。
谢掌门接过折扇,“唰唰”展开,一边扇一边道:“幽冥教丢了人,峨眉山丢了宝贝,剩下的,你们呢?你们丢了什么?”
岑蹊河蹙眉道:“三位前辈门下,各自有几个弟子丢了性命。”
说着,他连击掌三下,七八名弟子应声上来,抬着四具尸身,七歪八斜摆了一地。
谢秋石一看,目色便微微一沉:“这几位,死得可真有些不同寻常。”
只见地上那几具死尸有老有少,一个个张着口歪着头,四肢僵直,面色青黑,表情震恐,似是看到了什么极骇人的东西。
“谢秋石!”曲苏阳怒道,“我这两个弟子来武陵前还是好好的,偏偏返程之时突然暴毙,死状还如此怪异……”
谢秋石忽然打断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已有医修看过,”灵山门的白须老道叹道,“我门下一名,曲老儿门下两名,王贤侄同门一名,他们俱是肝胆破裂,活活掏心而死……除此之外,几个小孩各自在额部、肩部、足踝、膝弯处有一小孔,如果老朽没有看错,理当是……佛珠模样的法器留下的痕迹。”
谢秋石安静听他说完,面上却没有几分讶色,只是径直绕到尸身前,往那大张的嘴里看了眼,了然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几位都是在东陵城遇难的吧?”
伏清丰愕然问道:“你如何知道?”
谢掌门无赖似的摊了摊手:“因为事发之时,我就在东陵啊。”
全场哗然。
“谢秋石!你这是不打自招了?”曲苏阳大喊。
“谢掌门,”白须老道摇头道,“你年纪轻轻,竟已误入邪道……”
“贼子,纳命来!”
“把金水珠还给我——”
“唉,等等,等等,”谢秋石懒懒一笑,“我话还没说完呢,事发之时,我确实在东陵……的城郊别苑,新婚燕尔,夜夜春宵,被翻红浪,从此君王不早朝……”
众人:“……”
曲苏阳涨红了脸:“黄口小儿!尔敢……尔敢……”
“陆雪杉!”谢掌门面色一正,忽然高声喝道,“可在?”
“见过掌门。”一名高挑消瘦的弟子从人群中走出,正是岑蹊河门下医修陆雪杉。
“你看看这几人,都是何修为?”谢秋石命道。
“是。”陆雪杉深深一揖,便俯身探向那地上的尸首。
“大胆竖子!”曲苏阳叫道,“妄图毁灭罪证!”
陆雪杉不理会他,冷冷一笑,手指碰也不碰那一地尸体,只迅速地一眼扫过,便转身朝谢秋石一礼,朗声道:“启禀掌门,四位弟子中,两名恰至辟谷,一名初成灵髓,还有一名仙骨半铸。除此之外,仍有一古怪之处,几名弟子手臂内侧都有几道生长纹,似是用了拔长身体的草药。”
谢秋石却似乎全然不觉得古怪,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看看他们的牙。”
还未等陆雪杉动手,那白须老道已走到灵山弟子身旁,伸手往他口中一探,继而徐徐摇头:“果真不是错觉,旺生口中多生了一排牙齿,身量较之前几日,也似有变长……谢掌门,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定是他们施了什么诡计!”曲苏阳狠狠道,“刘道长莫要被骗了!”
“曲掌门,”谢秋石瞅着曲苏阳,翻了个白眼,“你弟子喜好狎妓喝花酒,手上沾的蔻丹红,莫不是也要赖我?”
说着他踢了踢某具尸身,只见尸身裸露的手背上,挂着一道长长的细疤,疤侧还泛着浅浅的桃红,显然是为女子所挠。
曲江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完了?”谢掌门似笑非笑地等了会,“你们问完了,就该轮到我问了。东陵地处东南,乃是幽冥一脉与武陵一支的交界之所,幽冥教的众位仙姑要回老家,会从那儿走,并不稀奇,倒是你们……”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如降了霜的雪刃般从众人脸上走过,“天玄宗北接晋河,灵山门毗邻西海,峨眉曲江对望湘水,没有哪个地儿,要经过东陵罢?”
众人顿时哑口无声。
“可真是奇了怪了!”谢秋石一击掌,摇着扇笑道,“五大门派不知为何,齐聚东陵,一个丢了人,一个丢了宝,还有三个齐齐丢了性命,放着左邻右舍不查,凭着几个珠子窟窿大老远折返我武陵兴师问罪,还守在门口刀枪棍棒招呼我的鹤、我的弟子、我的山河树木……奇也,怪也,蹊河,清丰,还有那个余什么,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那个余什么”额头青筋一跳,岑、伏二人忙一人架了他一边肩膀,岑蹊河道:“回掌门,说奇怪,也不奇怪,毕竟东陵近日异像频出,几位老前辈古道热肠,定然想要施展一番拳脚。”
曲苏阳显然没想到岑蹊河会帮自己讲话,忙道:“可不是么!岑峰主是个是个明事理的!我们武陵一脉讲究兼济天下,东陵的狐妖鬼语蛊惑人心,我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谢秋石睨了他一眼,转头问岑蹊河:“蹊河,是这样么?”
岑蹊河淡淡一笑:“掌门人,蹊河坐镇武陵,不曾听过什么狐妖传闻,倒是频频听到东陵来信……称武陵仙君已于百年前殒身,理应砸其神龛,推其神庙,另立神像,而我武陵派小镜湖中,亦早无仙君身影,只留下遗物秘宝无数,若能得之,退可守天下,进可成新神。”
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岑蹊河最后五个字咬音极轻,一字一顿,饶是平素以斯文著称的玉面书生说起这些话来都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谢秋石愈听,面色愈冷,转身看向噤如寒蝉的一众人,问道:“可是如此?”
无人应答。
山前除了潺潺流水外落针可闻,谢掌门摇了摇扇,忽而微微一笑:“几位所求之事,本座已然知悉。蹊河——”
“在。”
“叫人多收拾几间屋子出来。”谢秋石道,“天玄宗,曲江派,灵山门,峨眉山,幽冥教的朋友们要在武陵长住一段时日,莫要失了待客之道。”
岑蹊河拱手称是。
“谢秋石!”毕鸠忽然叫道,“这四人之死或许另有隐情,但我教毕青毕红两名弟子确实切切实实在东陵河道消失了踪影,仙子亲自指认当场有你武陵仙法残痕,你如何解释?”
谢掌门闻言笑道:“是了,忘了你,还有那边丢了宝贝的峨眉姑娘——李大师!”
只听得半空传来一声鹤唳,崆峒山李望尘身披袈裟,从碧霄上飘然跃下,手捻佛珠,念了两声佛号,手中却托着一对一红一绿的银镯,以及两颗浑圆夺目的钢珠。
毕鸠惊道:“怎么回事?”
李望尘叹道:“阿弥陀佛——”
“怎么?”谢秋石笑道,“是不是以为你那俩姐妹已经安安全全回了百花谷?”
毕鸠脸色数遍,白须老道讶然道:“毕姑娘,莫非丢弟子之事,果真是你嫁祸武陵……”
“牛鼻子,”谢秋石挑了挑眉,“我从幽冥教一路逃回来,路上遭到无数弟子追杀,那两姐妹更是拿金水珠划伤了我如花似玉的脸,我岂能善罢甘休?自是修书一封送到迦叶寺,上报妙印大师,让他命留在百花谷讲经的李望尘李兄拿了人来当庭对峙,李兄,那两姐妹现在何处?”
李望尘合十道:“已在山下安置了。”
谢秋石哼笑一声,扇面一拍,忽然将伏清丰手中酒壶抛起,琼浆玉液飞满天,他顺势抄过两颗七巧金水珠,往几名峨眉弟子面前掷去!
那金水珠沾了酒浆,凭空炸裂开来,化作千丝万缕细不可见的丝刃,铺天盖地袭向兀自愣怔的峨眉弟子,几乎将她整个人千刀万剐!
不要爱上杀猪佬!
70
第二卷·终
余黛岚领着下峰弟子,半请半挟着将五大门派众人带离山门,或留或拘,分别安置。
岑伏二人连同远道而来的李望尘,跟着谢秋石,一路进了中峰出云堂。
谢秋石略一拂袖,几人在窗边案前随意坐了。
侍童奉上茶,替伏清丰备了酒,伏清丰转着簇新的酒盏,笑道:“谢掌门出去一趟,本事长了不少,随便一闹腾,就叫我们占了上风。”
谢秋石自然听得开心,笑嘻嘻支着下巴趴在桌上,转着眼珠巴巴看着几个弟子,目光似是在说:“再多夸两句。”
岑蹊河睨了他一眼,轻咳一声,正色道:“谢掌门,适才你说回武陵路上经过东陵……对于曲江灵山几弟子之死,你可有何眉目?”
李望尘也道:“恕在下直言,在下曾有幸把玩过谢掌门手边的佛珠,那些尸身上留下的珠印,看起来确实出自谢掌门的手笔。”
谢秋石眨了眨眼睛:“怎么,你也跟着外人一道怀疑我?”
岑、李二人对视一眼,均是笑着摇了摇头。
谢秋石扯着两边嘴角做了个垂眉丧目的鬼脸,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将一路见闻逐一讲了,从幽冥教异动讲到桃源村狐啼,从百花谷大战幽冥仙子讲到别苑“夜战”武陵仙君,讲得生动详实、眉飞色舞,直听得三人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果然是幽冥教那群妖女。”伏清丰呛了口酒,抢声打断道,“她们到底是何居心,不仅对武陵各宗狠下杀手,竟还暗算平民百姓?”
“清丰。”岑蹊河蹙眉道,“那四名弟子之死,掌门并未亲眼所见,尚不能归咎于幽冥仙子。”
“除了她们,还能是谁?”伏清丰疑道,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门,叫道,“对了,那其中一个曲江弟子手上留下了女子涂抹的蔻丹,这不就是铁证?”
李望尘刚想应和,就见谢秋石“啧啧”两声,摇头道:“她们可不会用爪子挠人,只会‘咔嚓’折了你的臂膀。”
岑蹊河动作一顿,盯着他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大概能猜到些。”谢秋石长叹了口气,“我适才提过,探访死人坡的时候,我无意间听到了那两个幽冥弟子在讲话……”
岑蹊河颔首道:“她们似乎也对东陵异动的来源有所疑虑。”
谢掌门淡笑了笑,道:“她们初到东陵之时,并未自称狐仙,那狐仙之说,是死人坡鬼哭事发后编出来搪塞百姓的借口——你们说奇不奇怪?她们虽然大兴土木建造神庙,又伺机四处发放‘金缕衣’,却不知道这金缕衣,会把好端端的人活生生变成鬼。”
“既不知道金缕衣的作用,又怎么能布下这个局?”伏清丰叩了叩桌面,“祝百凌不信任她们?”
谢秋石摇头。
岑蹊河沉吟道:“你是认为,就连祝百凌自己,也不通晓金缕衣的功效?”
谢秋石叹了口气,顺手拿过伏清丰手中的酒盏,送到嘴边抿了口,轻咳了两声:“刚到东陵时我问过燕赤城,就连他也弄不明白那金缕衣究竟是何物——我们只知道,东陵村民将之奉为消灾平祸、救亡养身的异宝,仰仗着它扛过了连月的天灾,又治好了顽痼沉疴……”
“幽冥教分发金缕衣时,只发给女子,不理男丁,不仅照拂废疾,而且体恤劳苦。以祝百凌矜悯无辜女子的秉性,她最初,恐怕还真不是想借刀杀人。”杯中酒尽,谢掌门手指一弹,空酒盏杯缘贴着桌面,滴溜溜地转了圈,“现在想来,彼时她大概真的错将那金缕衣当做了医死人肉白骨的灵物,也真的想将这灵丹妙药慷慨施予凡间苦命的女子,只是她既没想到灵丹妙药外皮之下藏着剧毒,也没想到那本该发给女子们的金缕衣,最终竟没有一件真正能穿到女子身上……”
众人哑然。
伏清丰讷讷思索许久,才开口问道:“所以,这与那死去的四个弟子又有何关系?”
谢秋石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雪杉说,那四个死人里,两个刚刚辟谷,一个灵髓初成,还有一个铸成了一半仙骨。”
“辟谷、炼髓、锻骨,都是修仙道上的瓶颈。”岑蹊河沉声道,“方才雪杉提及时我便觉得奇怪,适才已派人去问了,果不其然,这四人都是在到了东陵后突然有了进益,修为一步登天。”
伏清丰惊道:“莫不是他们四个也用了那金缕衣?可他们又不是女子。”
谢秋石懒懒一笑,拿扇子轻击了下伏清丰的前额:“喝酒喝糊涂了?这四个大兄弟一心得道,目下无尘,哪会把平头老百姓放在眼里!自然都是抢来的。”
伏清丰疑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榆木脑袋!忘了那抓痕么?”谢秋石道,“寻常农女哪里用得上蔻丹,贵女又求不来幽冥教的施舍,更伤不得修仙之人的体肤……我左思右想,横思竖想,动用聪明才智,才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女子,既没有父兄,也没有夫儿,只有亲自穿上这金缕衣,才能挣得更多银钱。伏清丰,你小子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伏清丰张大了嘴,“啊”了声,恍然大悟。
岑蹊河冷冷道:“好一个曲江名门,好一个青年俊杰!狎妓夺财,贪功冒进,纵使天道不理,也当拔剑斩之。”
“如此一来,害死他们的,岂不就是他们自己?”李望尘沉吟道。
“也不然。金缕衣只是叫人发狂,却未必会掏人心肝。”谢秋石道,“祝百凌恐怕便是利用这点,让他们在夜里袭击我,留下与我挣斗的痕迹,再将人杀死,想叫我百口莫辩。”
“好在你将她们强留在此地。”岑蹊河面上总算有了些松动,笑道,“有仙君坐镇,祝百凌恐怕也施展不开手脚,我们定能找到时机自证清白。”
伏清丰连声称是。
“是么?”谢秋石偏了偏头,瞅了他一会,忽然嗔道,“小岑子,几天不见,小嘴越来越甜了,都会哄你家掌门了。”
岑蹊河后背顿时一阵恶寒,下意识看向门口,颇想脚底抹油。
谢秋石站起身来,歪着身就要去勾岑峰主的肩膀,岑峰主忙一个后跃,称门中还有各项事务亟待安排,先行告退。
“清丰,”谢秋石也不在意,笑吟吟地拍了拍一旁伏清丰的肩膀,“蹊河跑了,这位李兄只好交给你。李兄是薛灵镜的旧友,你带他到武陵各地走走,看看风景,小薛子以前爱去的爱玩儿的地方都带他过去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正事多着呢!”伏清丰立刻道,“你支开我们,打算一个人游手好闲?”
“怎么会?”谢掌门撇嘴。
李望尘也拱手道:“伏峰主,在下与灵镜乃是旧年知交,却因种种差错,多年未曾相见。如今他登仙而去,恐怕后会无期,还请伏峰主多领我走走,以偿当年之憾。”
伏清丰嘴唇微动,半天没说话。
李望尘始终半躬着腰。
谢秋石忽道:“李兄,你现在,就踩着薛灵镜以前睡觉的屋子呢。”
李望尘一怔,忽然烫脚似的跳了起来。
谢秋石哈哈大笑,把二人一道轰出了出云堂,堵着耳朵不听外头的叫骂,轻飘飘绕到了里间。
适才离开的三人都没有察觉,谢掌门寝居里间,竟还藏着旁人。
谢秋石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突然一声高喊:“满意吗!!!燕赤城!!!”
床帘后,一身素衫的仙君倚栏坐着,手里捏着一卷书,长发披散,正看着他,笑意浅淡。
谢秋石一跃蹦上他膝头,骑在他腿上,拽着他的肩膀摇了摇:“你都不帮衬我,你变心了,吃干抹净了就翻脸不认人……”
“秋石。”燕赤城温声道,“你在五大门派前这样说,是很想与我成婚吗?”
谢秋石动作一顿,忽然僵硬了起来,像一只被捏着脖子的鹅,扑腾了几下,埋着脸闷闷道:“没有很想的,一般想吧。”
“耳朵红了。”仙君逗他,顺势抬臂把他整个抱在怀中,“谢秋石,你要更小心些。”
谢秋石哼哼两声:“小心你这头老狼?”
“小心祝百凌。”燕赤城道。
“我懂。”谢掌门长长舒了口气,习惯性地放松身体窝在仙君怀中,两具身体像是锁楔扣到一起般切合得紧密自然,“她知道你会疼我护我,对付我等于对付你,不可能只安排了这么两下子,阴招还在后头呢……”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猫儿似眯着眼笑起来:“大不了不要武陵了,跟你回小镜湖做压寨夫人。”
“说笑。”燕赤城摸了摸他的头发,伸手递给他一个匣子,“你让我取的东西。”
“唔!”谢秋石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对付起那黄铜锁头。
仙君手指一拂,铜锁应声而开,一匣子雪白的信纸簌然飘落。
“这是什么?”燕赤城疑道。
“李望尘想给薛灵镜的东西,因为一直没机会见着人,所以埋在了后山的老桃树下。”谢秋石晃了晃袖中露出的半截字条,“他大概是想让我替他转交给‘飞升成仙’的薛掌门,只可惜……”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仙君侧耳,只听到门外隐隐传来伏清丰、岑蹊河与李望尘的笑谈。
“这是师尊摔过的石路……”
“这是师尊跪过的蒲团。”
“喜欢的茶具”、“踢打的木桩”、“试用的长剑”……
风声萧萧,笑语阵阵,李望尘大惊小怪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连带着岑伏二人的语气都轻快起来。
天边应时应景传来一声高亢的鹤唳,谢秋石看着信,忽然“诶”了一声。
“怎么?”
谢掌门从雪片般的信函中,捻出一张颜色略有不同的信笺:“这张怎么一个字都没写?”
只见那素净的信纸正中,唯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墨点,似是执笔之人迟疑许久,最终一字未动。
谢秋石盯着纸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将那信笺举起来,对着窗口,透着光细细地看,果见那信纸正面,镂印着浅浅的水纹桃花。
“这是专程供给武陵掌门用的信纸。”谢秋石轻声喃喃。
“仙君,凡人的心思……
怎么这么难猜啊。”
【第二卷·终】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到此为止啦,谢谢追到这里的大家,下一章开始第三卷内容。
不要爱上杀猪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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