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冬生也从隔壁桌子把椅子转过来看向她，他拿着一支笔，在指间转动几下，这才对林安说：“可是我们已经亏不起了。”
林安一愣。
穆冬生跟她解释：“整顿这段时间，贷款利息、房租、人员损耗，资金回流不及时又额外欠下的民间贷款，凉棚那一块的额外垫资投入……我们已经亏不起了。”
林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他：“当初没有设定过这种情况吗？”
说到这个，穆冬生眼里又闪过一丝自负：“当初？当初设定的是前两单出货可能不顺，但后续可以迎头赶上。资金垫下去之后，会在短时间内快速回收。”
林安默不作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工厂也预测不到政策。
照穆冬生现在的说法，他们手上ABR的订单，如果自己做，就根本完成不了这么大的体量，无法正常出货，这样资金越压越多，最终会走向崩坏；如果分给其他工厂做，这些工厂的要价，他们无法接受，要做就只能认亏。
总之，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林安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跟穆冬生提意见：“不然找个不要死得那么惨的办法？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有翻盘的机会。”
穆冬生抬起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向林安：“我们的材料采购价格低于其他工厂，可以让其他工厂加工，材料我们供应。”
他们订单量大在业内出了名，所以即使目前材料狂涨，但他们从供应商处拿到的价格还是略低于市场价。而工人的工价，因为A市户外行业有不明文的规矩，工人工价都在同一条基准线浮动，倒是没有太大差别。
林安闻言，立刻整理出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规模和意愿尚可的工厂名单，供穆冬生挑选。
穆冬生挑出两家几乎没有自己外贸客户的工厂后，让林安联系对方报加工价格。
等拿到价格，穆冬生又象征性往下一压，把两个加工厂的报价压到最低，这才开始拟合同，约定送材料以及交货时间。
这样一来，交货期为七月八月九月的三张订单，同时外发找到工厂接手。
而穆冬生自己工厂，则开始备货十月的订单。
四张订单同时进行，表面上资金压力更大，但因为都有账期，所以实际操作起来，还算有回旋余地，只要所有订单都能跟上脚步，周转就可以重新活泛起来。
林安一边操作各家工厂，一边默默在心里祈祷一切顺利。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穆冬生命里犯太岁，七八月份的两张订单刚刚做完发货，时间悄悄进入九月底。一入秋，相关部门突然开始严抓消防，防火设施、逃生通道、用火安全知识讲座……几乎三天两头要停产听课，停产考试，停产检查。
一番洗涤下来，又有不少工厂，因为消防安全不合规，被停产整顿。其中依然涉及穆冬生的部分供应商和加工厂友商。
与环保检查的一阵风不同，消防检查更加持久更加密集。
A市作为户外用品生产大市，以劳动密集型企业为主，工厂车间内没有流水线、没有高精尖技术，有的只是计件为主的工种：打铁、打螺丝、缝伞、打吊牌、打包，甚至车间里为了完成某道工序，还有明火……所有工作，都需要由人力搬运运作。
而随着部分工厂关张停顿，这些体力劳动者中，仍然有大部分来自贫困山区，目不识丁；仍然有人二十出头生了四五个孩子，到处混口饭吃。他们因为工厂关张，失去没有经济来源，只能辗转另谋出路。
这是林安工作以来，看到的最艰难的一年。
可是这一切事情中，没有一个人有错。
查环保、查消防，有错吗？想要青山绿水，有错吗？工人出生在贫困山区目不识丁，只能做这种低端生产型工作，一天十几个小时只求计件数量更多，有错吗？传统生产密集型产业，无法在短时间内转型，有错吗？相关部门为了响应号召，只能采取一刀切，有错吗？
林安问穆冬生：“实业，尤其是制造业，这么多心酸，那么多不容易，但我还在上网讨伐996，我有错吗？”
穆冬生说：“这些工人，连讨伐996的能力都没有。”
冬天终于来临，与往年相比，2017年的冬天显得有些萧条。林安看着工厂这些697，5/10/7，5/12+3/6的普遍状况，第一次对自己从事的这个行业产生了怜悯。
这是个看遍人间疾苦的行业，这个行业让她知道，原来在这个国家，依然有那么多贫困人口；依然有这么高的文盲率；依然有那么多妇女地位低下；依然有那么多人，拿着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却要养活一整个家庭……
明明谁都没有错，为什么谁都那么辛苦？
作者有话要说： 996：早九晚九，一周六天
697：早六晚九，一周七天不休息
5/10/7：早五晚十，一周七天不休息
5/12+3/6：早五点一直加班到次日凌晨三四点
5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