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山高水长
拔营启程的时刻已到, 号角四响, 阿梨脸色一下子暗下来，像冬日傍晚的天。冯霖看得心头如被细针狠狠一刺, 唇上却挂着安静的笑，故意将她的心思往别事上引：“我给你备了别礼，你预备怎么回报我？”
阿梨果然心思往这上头移了移, 面上的愁绪却无法就此散去，强作欢笑道：“上回在狱中我已给了你笛子, 你要不认账么！”
冯霖笑道：“一码归一码，那是我们先前喝酒说好了的。我说了拿杯子换你的长笛，不能算是你给我的回赠。”
阿梨皱起眉头：“那你要什么？！”上下打量自身, 忽然从腰间解下那根“附骨蛆”：“我把这个给你，你带着防身！”
冯霖浅笑，却没有伸手接过：“我不会功夫，你把这么厉害的东西给我, 非但一点用处没有, 倘若我使的不对, 回头反而伤了自己。”
这话不错。阿梨将鞭子别回腰间，又垂目在身上找来找去，要找一样东西回赠给他。转眼号角已吹了三声, 旌旗招展, 先锋营已然启程，马蹄扬起尘埃。冯霖转眸远望一眼不远处的纛旗，忽然伸出双手, 在绵远号角声和她一门心思找东西的错愕中紧紧抱了抱她，继而利落翻身上马，弯腰探下半个身子，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想不到吗？要么你亲我一下，就当作是回礼！”
阿梨还在被他忽然拥住的惊愕之中，又听到这么一句话，脸色摹地一红，轻轻跺了跺脚：“这么多人呢！”
冯霖本就没指望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的亲自己，见她羞怯，朗声大笑：“那先记着，等我回来，找个没人的地方，你再好好还这个礼！”话未落已催动骏马，不给她离愁过多发酵的机会，一面牵动缰绳，一面回首笑着撂下一语，在她桃花扑面的满颊绯色中扬尘而去。
大军出发后的第三天，女帝一行就启程回京。冯霖南下，郑定西却被留了下来。
昭文给了郑图最后的体面，准了他的致仕之请。因郑定西这次救驾有功，将衔又升了一级，郑家一家有进有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不几日，行辕便到了永昌。永昌先前做过伪朝之都，气象到底不同。整座城池有乾城两三倍之大，风物也有东西交融的特点，别有意趣。
连日赶路，昭文预备在永昌多歇几天。诸官中毕竟文官较多，接连风霜行旅，已是疲惫不堪，一听这消息，雀跃相庆，惟太子风榭愁眉不展，左右思忖之下，特来求见天子。
方氏一案牵连甚广，如垂顶利剑，风榭不敢丝毫怠慢。但三司毕竟俱在京中，封琏现下也拘在刑部大牢，在此地盘桓实在多有不便。于是自请先行一步，赴京处理此案。
昭文见太子为案奔走劳碌，龙颜大悦，欣然应允。因此，风榭只到的当日在永昌稍事休息，第二日清早便兼程赶往京中。
那一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昭文早上登高站了一会，遥望远处巍峨青山，忽然起了重游故地的兴致，叫来薛柏，换一身便装，打算到白鹭洲上玩上一会。
刚启步，又想到什么，停步吩咐薛柏：“把阿梨也叫来。”
自那日在乾城殿中相认之后，她与阿梨的关系就十分微妙。确切地说，倒也不算是相认，毕竟阿梨始终没开口叫过她娘。
后来魏六和璧娘要带她回去，昭文不允，魏六大怒，就差与昭文打起来，可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魏六从来就奈何不了她。
已是初夏时节，早晚虽凉，正午热起来却已有熏蒸之感。所幸白鹭洲绿荫遍值，四面又有碧水环绕，清风掠过，凉意丝丝，倒要小心莫伤了风，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洲心高处有个八角亭子，近处可遍览芳华，极目又能眺望江波，在此歇憩，风雅环绕、惬意自在。
昭文在亭中置酒，与阿梨对坐而饮。薛柏随侍在旁。
她上一回来此，已是快二十年前了。那一次对面坐的是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居姚王萧远。可也就是那一次，萧远为了救她，身受重伤，虽然当时未累及性命，但之后的很多年，那伤疾一直隐隐不退，缠绵数年，终在连年征战中要了他的命。
陈年旧事如浮光掠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这些年，她从不去想旧事，哪怕魏老六已到了眼前，她仍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不能想，一想，眼前的什么就做不得数了。她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苦力支撑？值吗？
阿梨这一向精神也不好，一见了她，就板着一张脸。魏老六成天骂骂咧咧，璧娘绞尽脑汁盘算怎么将她骗回西北，晨钟是个闷葫芦，也就一个西陵，还能陪她说说话。
可一见到西陵，她就想到冯霖。也高兴不起来。
“听说你棋下得好，我也喜欢下棋，我们来下一局。”昭文道。薛柏连忙摆上一副琉璃棋子。
阿梨不多话，执棋便走。昭文是个臭棋篓子，下了很多年，依然没什么进展。平时拉几个朝臣对弈，人家也不过是看在她身份的份上让着她，就算是冯霖，每回也是冥思苦想为了不让她输地太难看。
阿梨可不跟她客气。
不出半个时辰，昭文就一败涂地。她苦笑着一甩手：“原来我这么不中用，他们果然时时在瞒我！”
薛柏连忙张口，要说什么，被她抬手止住：“薛公也不让我清醒一回，还要说好话哄我！”